村东头的老井在暮色里像只深邃的眼,井台的青石板上布满青苔,被井水洇得发亮。陈砚按着《拾遗录》里的标记,在井壁第三块凸起的石头旁蹲下,指尖抠进石缝——果然触到块松动的泥土,下面是个圆滚滚的硬物,陶土的质感在微凉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慢点挖。”林晚递过把小铲子,铲头是去年新打的,却被她磨得像老物件般温润,“周老师的字里写过,这陶罐埋得浅,怕潮气渗进去,只用三层油纸裹着。”
陈砚的铲子刚下去半尺,就听见“当”的轻响。他改用手刨开浮土,个黑釉陶罐渐渐显露出来,罐口果然缠着层油纸,外面又裹着粗麻布,布角系着根红绳,在暮色里像点跳动的火星——和戏服里衬的红丝线、油坊油缸的红漆,是同一种热烈的红。
“是这个。”周磊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陶罐,“我爹当年总说,等玉米酿出酒,要请全村人喝,还得给这陶罐系上最红的绳,说‘红绳能拴住酒香’。”
解开麻布时,油纸发出“簌簌”的脆响,像枯叶在风里翻动。罐口用软木塞封着,塞子上还留着个牙印,周磊一眼就认出来:“是石头那小子的!他总爱偷咬瓶塞,被我爹发现了,罚他去井台挑水,结果他把水倒进酒坛里,说‘这样酒就更多了’。”
周磊的笑声在井台边荡开,惊飞了栖息在柳树上的夜鹭。他说1985年秋收后,周明带着孩子们在晒谷场角落支起灶台,把没卖完的老玉米煮得烂熟,拌上酒曲,装了满满三陶罐,埋在井旁的土里。“当时我爹说,井边阴凉,酒能慢慢发酵,就像日子,得熬着才出味。”
陈砚抱着陶罐轻轻晃了晃,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轻响,像有活物在游动。罐身的黑釉上,用指甲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孩子们的笔迹:“狗蛋的酒”“小花也有份”“周老师的最大口”,最后被周明用墨笔圈起来,写着“都是咱村的酒”。
“你看这儿,”林晚指着罐底的裂痕,用手指探了探,“是新裂的,大概是今年开春冻土化了,把陶土撑裂了道缝。”她凑近闻了闻,突然眼睛发亮,“还香着呢!裂得不算深,酒没跑多少。”
井台的柳树上,挂着个褪色的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粗瓷碗,碗沿都有豁口。周磊说这是当年准备喝酒用的碗,周明特意挑了带豁口的,说“豁口的碗能漏福气,让每个人都沾点”。其中一个碗底,用红漆画着小小的玉米,穗子被涂成金色,是小花的手笔。
“我爹说,喝酒得用粗瓷碗,”周磊拿起个碗,对着暮色照了照,“瓷太细,盛不住玉米的糙香。他还教孩子们编玉米叶酒杯,说‘树叶当杯,天地当桌,这样喝才痛快’。”
陶罐里的酒液呈琥珀色,倒在碗里时,泛起细密的泡沫,像撒了把碎银。陈砚抿了一小口,舌尖先尝到玉米的甜,接着是淡淡的涩,最后漫开股温热的辣,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像王家村的日子,先有春播的苦,再有秋收的甜,最后都酿成岁月的醇厚。
“比镇上卖的米酒烈。”林晚咂咂嘴,碗底的玉米图案被酒液泡得更鲜亮,“周老师日记里写‘酒得带点劲,像咱村的娃,不能太绵软’。”
井台的石板下,还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的“饮酒名单”,周明用毛笔写的,名字后面都画着小记号:“王大爷 能喝三碗(画个酒坛)”“李婶 只抿一口(画朵花)”“孩子们 喝甜汤(画颗糖)”,最后留着大片空白,写着“等添新名字”。
“这空白处,”王小丫不知何时提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刚蒸的玉米糕,“明儿说要留给新出生的娃,说‘只要王家村还有人,这酒就得有新滋味’。”她把玉米糕分给众人,“配着酒吃,不辣嗓子。”
夜色渐浓,井台边点起了马灯,昏黄的光把陶罐照得像块墨玉。周磊的儿子抱着个新酿的玉米酒坛跑过来,坛口系着红绸,是他自己扎的蝴蝶结:“王奶奶说,新酒得跟老酒认认亲,以后才能越酿越香。”
孩子们围着陶罐,用玉米叶编的小杯盛酒,学着大人的样子抿着,辣得直伸舌头,笑声像撒了把银铃。陈砚看着他们,突然明白这罐酒从来不是普通的酒——它藏着孩子们的牙印,周明的墨笔,岁月的裂痕,还有全村人对日子的期盼,像口深井,越挖越有滋味。
“开封吧。”周磊拿起开酒器,软木塞“啵”地弹出,醇厚的酒香瞬间漫过井台,和柳树叶的清香缠在一起,“我爹说过,好酒得见光,得让风也尝尝。”
酒液倒进粗瓷碗,在灯影里泛着琥珀光。王小丫端起一碗,对着井口洒了半杯:“明儿,尝尝你的酒,比你当年说的还香。”剩下的半杯,她递给周磊的儿子,“这杯给你,记住了,咱村的酒,得带着玉米的根,井台的凉,还有……人心的暖。”
离开井台时,马灯的光晕里,新酒坛和老陶罐并排摆在柳树下,像对说着悄悄话的老友。陈砚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周磊正用水泥补陶罐的裂痕,动作轻得像在呵护婴儿。晚风穿过柳丝,带着酒香漫过麦田,漫过晒谷场,漫过王家村的每寸土地。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点酒渍,上面写着:“学校教室的讲台下,藏着个1985年的木箱,里面是周明给孩子们做的新年礼物,每个礼物上都写着‘长大’。”
月光落在井台上,把陶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没讲完的故事。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绳,绳结的温度混着酒香,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有些味道,从来不会被岁月冲淡,它藏在陶罐的裂痕里,在粗瓷碗的豁口里,在“等添新名字”的空白里,跟着春种秋收,一年年,一代代,酿出更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