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村的老磨盘蹲在晒谷场边缘,青灰色的石面上布满细密的纹路,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沉默地看着日升月落。磨盘中央的轴眼插着根朽坏的木杆,周围散落着些玉米粒,是去年秋收时没清理干净的,被风吹得在石面上滚来滚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拾遗录》说石砚在磨盘底下,垫着块青石板。”林晚用手按住磨盘边缘,指尖能感觉到石头被岁月磨出的温润,“1982年冬天,周明总在磨盘旁教孩子们写字,石砚就放在磨盘的凹槽里,说‘磨盘转得慢,写字也得慢,急了就出岔子’。”
陈砚蹲下身,果然在磨盘底部摸到块方形的硬物。他和林晚合力掀开磨盘——底下压着的青石板边缘已经磨圆,石砚就嵌在石板中央的凹坑里,墨黑色的砚台表面结着层干硬的墨痂,像块凝固的夜空。
“是端砚,”陈砚小心地把石砚捧出来,砚台边角磕掉了一小块,却更显古朴,“看这包浆,至少传了三代人。周明日记里提过,这是他爷爷留下的,说‘写字先磨心,心不静,字就浮’。”
砚台的砚池里,还残留着半池干涸的墨汁,边缘结着层发亮的硬膜,用指甲轻轻一刮就碎成了粉末,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林晚捻起一点墨粉,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松烟墨,当年要凭票才能买到,周明攒了三个月的票,才换了两块,说‘给孩子们练字,得用好墨’。”
磨盘的凹槽里,卡着半截毛笔,笔杆是竹制的,已经发褐,笔锋却依旧挺括,只是沾着的墨渍早已干透,像只敛翅的黑蝶。陈砚认出这是周明常用的那支笔,日记里写过“笔杆上的竹节像做人的骨气,得挺直了”。
“他教孩子们写字,总让他们握着这半截笔,”林晚把毛笔放在石砚旁,笔杆上的裂纹刚好和砚台的缺口对上,像天生一对,“说‘笔不在全,有心就行,就像做人,不必求全,求个实在’。”
青石板的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得对着光才能看清:“狗蛋‘人’字撇太斜,明日再练”“小花‘水’字捺太软,需加力”“石头握笔太松,罚描红三张”……都是周明记的学生们的练字毛病,字迹里带着严师的认真,末尾却总画个小小的笑脸,像怕吓着孩子。
其中一行字被墨点盖住了大半,依稀能辨认出“小丫”两个字。陈砚想起王小丫说过,她当年总偷偷来磨盘旁看周明教写字,被发现了就红着脸跑开,周明就在石板上写“小丫握笔像攥玉米,得轻些”,等她下次来就能看见。
磨盘周围的地面上,还留着无数个浅浅的指痕,是孩子们练字时扶着磨盘留下的。陈砚数了数,至少有十几个不同的指形,最小的像刚会走路的娃娃,最大的已经接近成年——想来是从1982年到1985年,一届届学生留下的印记,叠在一起,像串时光的密码。
“周老师总说磨盘的纹路是天然的格子,”村里的老木匠蹲在磨盘旁,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石面,“让孩子们在纹路里写字,说‘顺着石头的性子来,字才稳当’。有次石头写的‘山’字太瘦,他就指着磨盘上的裂纹说‘你看这山,得有棱有角才叫山’。”
老木匠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崭新的松烟墨,墨锭上刻着“学海无涯”四个字:“这是周明当年托我买的,说等孩子们能写春联了,就用这块新墨。他走后我一直收着,想着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王小丫提着水桶来了,桶里装着井水,水面上漂着片荷叶。她把水倒进砚台的砚池里,用那半截毛笔慢慢研磨,动作轻柔得像在唤醒沉睡的时光。墨块在水中化开,晕出一圈圈淡黑的涟漪,像砚台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当年总说我磨墨太急,”王小丫的袖口沾了墨渍,却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说‘墨得慢慢磨,就像庄稼得慢慢长,急了就空壳’。你看这墨汁,磨到发蓝才叫好,写出来的字透着光。”
磨盘旁的草堆里,藏着个旧账本,翻开是孩子们的练字作业,每张纸上都有周明用红笔批改的痕迹:“这笔好”“此处需改”“有进步”。最后一页是张未完成的春联,只写了“春风”两个字,笔力遒劲,带着股向上的劲儿,想来是周明走前正在写的。
“他说等过年,要教孩子们写春联,贴满全村的门框,”王小丫拿起账本,指尖抚过“春风”二字,“说‘让城里来的人看看,咱村的娃字写得不比他们差’。现在好了,周磊的儿子都能写春联了,去年还给村部写了‘国泰民安’,笔锋跟他叔公一个样。”
说话间,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来,是村小学的学生,手里攥着毛笔和练习本。看见磨盘上的石砚,他们立刻围过来,排着队等着练字,小脸上满是期待——周磊的儿子站在最前面,手里握着支和周明那支一模一样的竹笔。
“王奶奶,您教我们写‘春’字吧,”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星,“老师说周老师的‘春’字最好看,像能开出花来。”
王小丫笑着点头,蘸了墨的毛笔在磨盘的纹路上落下,笔锋轻转,一个鲜活的“春”字便跃然石上,笔画间竟真的带着点含苞待放的意思。孩子们跟着在练习本上写,墨香混着青草的气息漫开来,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陈砚看着磨盘上的石砚,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在这里教写字。磨盘转得慢,却能磨出最细的玉米面;墨磨得慢,却能写出最沉稳的字;日子过得慢,却能沉淀出最扎实的牵挂。那些刻在石板上的评语,留在地面上的指痕,藏在草堆里的作业,都在说同一个道理:有些东西,得慢慢来,才够味。
夕阳把磨盘的影子拉得很长,石砚里的墨汁映着晚霞,像盛着半池碎金。王小丫把那块新的松烟墨递给周磊的儿子:“拿着,这是周老师留给你们的,好好写,别辜负了他的心意。”
孩子接过墨锭,小心地放进书包,奶声奶气地说:“王奶奶放心,我们会把周老师的字传下去的。”
风穿过晒谷场,吹动孩子们的练习本,纸页哗啦啦响,像无数支毛笔在纸上奔跑。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拾遗录》,新的一页已经显现,上面写着:“村头的老戏台后台,藏着件1984年的戏服,是周明给学生们做的,说‘过年要演《白毛女》,让娃们也亮亮相’。”
石砚里的墨汁还没干,在磨盘的纹路上慢慢晕开,像周明当年写下的那句“慢慢来”,在时光里,越沉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