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的灶台塌了半边,黑黢黢的灶膛像只空洞的眼,望着头顶漏下来的天光。陈砚踩着碎砖走过去,鞋底碾过烧酥的柴火烬,发出“簌簌”的轻响,惊起几只在灶台缝里筑巢的飞蛾。
“《拾遗录》说铁锅在灶膛最里面,压着三块青砖。”林晚用树枝拨开灶门口的杂草,露出里面熏得漆黑的膛壁,“1983年秋天,周明总在放学后带学生们来这儿,用这口锅煮玉米,说‘新摘的玉米得用柴火煮,才够甜’。”
陈砚弯腰往灶膛里探,果然在最深处摸到块冰凉的铁——是口平底锅,边缘卷着圈锈,锅耳断了一只,另一只上缠着圈粗麻绳,显然是当年临时修补的。他费了点劲把锅拖出来,锅底沾着层厚厚的黑垢,却在中间位置摸到片光滑的区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就是这个。”林晚用纸巾擦掉锅沿的灰,露出里面的铁锅本色,“你看这锅型,是当年供销社卖的‘跃进牌’,周明在日记里提过,说‘这锅煮东西快,学生们不用饿肚子等’。”
锅底的光滑处,果然刻着三个字:“趁热吃”,笔画深得能嵌进指甲盖,是用钉子尖一点一点凿出来的,边缘还留着细碎的铁屑——周明当年总说自己手笨,做不了细活,可这三个字却刻得方方正正,每个笔画都透着股执拗的认真,像是怕孩子们看不见。
灶膛的灰烬里,还埋着些没烧透的玉米芯,黑黢黢的,却能看出饱满的形状。陈砚捡起一根,发现芯子的断面很整齐,是被人用牙齿啃过的——周明日记里写过“学生们总把玉米啃得干干净净,连芯子都要嚼出甜味”,想来这些就是当年剩下的。
“他总说煮玉米得放把粗盐,”林晚指着灶台旁的个破陶罐,里面还剩着些灰白色的颗粒,“说‘咸甜混着才够味’。有次盐放多了,学生们齁得直喝水,他就把自己的那份让出来,说‘我不爱吃甜的’,其实是怕孩子们不够分。”
铁锅的内侧粘着张焦黑的纸,是用作业本撕下来的,上面还留着几个模糊的铅笔字:“周老师,玉米好甜”,字迹稚嫩,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写的。林晚认出这是周磊小时候的笔迹——他当年总爱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偷偷塞进锅里,说“这样周老师洗碗时就能看见了”。
灶台的石台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结着层黄澄澄的垢,是玉米粥熬久了留下的痕迹。旁边还有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是用来搅锅的,棍头上缠着圈布条,是王小丫的手艺——她总说“木柄太烫,得缠点布才不烫手”,当年周明带学生煮玉米时,这根木棍就没离过手。
“1983年冬天特别冷,”林晚摸着木棍上的布条,“周明怕玉米凉得快,就把锅端到教室门口,让学生们围着吃。他自己站在风里,看着孩子们哈着白气啃玉米,说‘比吃红烧肉还香’。”
灶台后面的土墙,被烟火熏得油亮,上面用粉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李小花吃了3根”“狗蛋啃不动,周老师帮他剥”“玉米芯能当柴烧”……都是孩子们留下的,笔画里全是孩子气的得意,像在炫耀自己和周老师的小秘密。
其中一行字被人用红粉笔描过:“周老师的手被烫了个泡”,后面画着个哭脸,是周磊写的。陈砚想起周明日记里的片段:“煮玉米时被溅出的水烫了手,小丫非要给我涂獾油,说‘这油治烫伤最灵’,其实是她攒了半个月鸡蛋换的。”
灶膛的角落里,还藏着个铁皮饭盒,打开来是半块干硬的玉米饼,上面咬了个月牙形的缺口——是周明当年的午饭,他总把煮好的玉米分给学生,自己啃干饼,说“我是大人,抗饿”。饼的边缘沾着点玉米须,想来是和煮玉米的锅放在一起蹭上的。
“周老师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村里的老支书,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那年头粮食金贵,他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娃们煮玉米,自己瘦得跟麻杆似的,刮风都怕吹倒。”
老支书接过铁锅,指尖抚过“趁热吃”三个字,突然红了眼眶:“这锅后来被我收起来了,怕被耗子啃坏。每年玉米熟了,我都来灶膛前站站,好像还能听见娃们抢玉米的笑声,听见周老师喊‘慢点吃,别烫着’。”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十几颗玉米粒,金黄饱满:“这是今年的新玉米,我寻思着……给这锅填点新粮,让它也尝尝鲜。”
王小丫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玉米,还带着翠绿的叶子。“我来煮一锅吧,”她把玉米放进锅里,往灶膛里添了些干柴,“就按当年的法子,放把粗盐,用柴火煮,让周老师也闻闻香味。”
柴火“噼啪”地燃起来,火苗舔着锅底,映得王小丫的脸通红。她用那根缠着布条的木棍搅了搅锅里的玉米,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当年她总来给周明帮忙,说“你笨手笨脚的,别把锅烧漏了”,其实是想多陪他一会儿。
玉米的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漫开来,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老支书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说:“你看这烟,都往一个方向飘,跟当年似的,好像在给娃们引路呢。”
陈砚看着跳动的火苗,突然觉得这口铁锅从来不是普通的炊具。它煮过的不只是玉米,是周明对孩子们的疼惜,是孩子们对老师的依赖,是那个贫瘠年代里,最暖的人间烟火。那些刻在锅底的“趁热吃”,那些写在墙上的小秘密,那些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芯,都在说同一个故事:有些善意,像柴火一样,能在岁月里烧得很久,很久。
玉米煮熟时,夕阳正把灶台的影子拉得老长。王小丫用破碗盛了玉米,先放在灶台上,对着空气说:“明儿,趁热吃,今年的玉米比往年的还甜。”然后才分给老支书和陈砚他们,自己拿起一根,慢慢啃着,玉米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像当年那个啃玉米的小姑娘。
离开知青点时,老支书把铁锅放回灶膛,上面压了三块新砖,说“得好好藏着,明年玉米熟了,还来煮”。王小丫把那半块干硬的玉米饼埋在灶膛灰烬里,说“给周老师留着,他饿了能垫垫”。
暮色里,灶膛的余温还在,玉米的甜香被风卷着,飘向远处的村小学。陈砚仿佛看见1983年的周明,正站在灶台前,给孩子们分玉米,嘴里喊着“慢点吃,别烫着”,阳光落在他被烫出泡的手上,像撒了层金粉。
《拾遗录》新的一页泛着淡淡的玉米香,上面写着:“老井台的轱辘旁,藏着个1982年的木桶,是周明给学生们打水用的,桶底刻着‘喝饱了才有力气跑’。”
风穿过知青点的破窗,吹动灶台边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都记着呢”。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玉米的甜香,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有些温暖,就算隔着四十年的时光,就算藏在坍塌的灶台里,也能像这口铁锅一样,永远带着余温,焐热后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