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老屋在村西的坡底,土坯墙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屋檐下的茅草枯得像团灰,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陈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屋的方桌蒙着层厚灰,桌上的粗瓷碗还保持着摆放的姿势,像主人刚离开不久。
“《拾遗录》说布偶藏在炕洞里。”林晚用手电筒照着东屋的土炕,炕沿的泥土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麦秸秆,炕洞的入口被块松动的土坯挡着,边缘有明显被撬动过的痕迹——想来是王大叔当年藏东西时留下的。
陈砚抠开那块土坯,炕洞里漆黑一片,弥漫着股烟火的焦味。他伸手往里探,指尖触到团软软的东西,带着布料的粗糙质感,拽出来一看,是个用碎布拼缝的布偶,巴掌大小,脑袋是圆形的蓝布,身子是补丁摞补丁的花布,眼睛是用黑线绣的,歪歪扭扭的,像总是在笑。
“这手艺……是王大叔的。”林晚捧着布偶,指尖抚过上面的针脚,“他年轻时学过几天裁缝,后来改做木匠,可这缝补的功夫没丢。你看这布偶的胳膊,是用麻绳捆的,能活动,跟他给村里孩子做的木猴玩具一个思路。”
布偶的肚子里塞着些荞麦壳,已经受潮结块,摸起来硬硬的。陈砚轻轻捏了捏,布偶的肚子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他小心地拆开腹部的线脚,从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条,是用卷烟纸写的,字迹是王大叔的,带着点颤抖:“明小子,谢你送的药,这布偶给你作伴,你一个人在村里,别太孤单。”
“1982年冬天,周明感冒发烧,”林晚想起周明的日记,“王大叔拄着拐杖走了三里地,到知青点看他,却没进门,就把布偶放在了窗台上,说‘是丫丫做的,让他解闷’。其实丫丫根本不会做针线活,这分明是王大叔连夜缝的。”
土炕的席子底下,还压着件半旧的蓝布衫,是周明的,袖口磨破了,却洗得干干净净,领口缝着块补丁,针脚和布偶上的一模一样——王大叔总说“明小子的衣服破了没人补”,就趁周明去磨坊时,偷偷把他的衣服拿去缝补,叠好再放回原处。
“周明当年总穿这件蓝布衫,”林晚指着布衫上的口袋,里面还别着半截铅笔,是王小丫给他的,“他说这衣服‘穿着暖和’,其实是知道里面有王大叔的心意。”
堂屋的墙上,挂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些木工工具:锛子、凿子、刨子,都是王大叔的宝贝。其中一把凿子的木柄上,刻着个小小的“明”字,是王大叔刻的——1981年秋天,周明帮着王家盖猪圈,不小心把凿子掉在泥里,王大叔捡回来后,就刻了这个字,说“以后这凿子就归你了,算谢礼”。
“周明后来把这凿子带进城了,”陈砚想起周磊的话,“去年整理遗物时,在工具箱里找到了,木柄都包浆了,显然是常被人摩挲。”
布偶的背后,还绣着个小小的“安”字,是用红色的线绣的,颜色已经发暗,却依旧能看出绣时的用心。王大叔总说“平安是福”,当年周明要返城,他没去送,就在布偶上绣了这个字,说“让布偶替我陪着他,保他一路平安”。
老屋的门框上,刻着许多道浅浅的划痕,是周明和王大叔比身高时划的。最上面一道是1983年刻的,旁边写着“明 175”“王 168”,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孩子气的认真——周明总说“王大叔是我在村里的亲人”,两人就像父子一样,用这种方式记录着彼此的陪伴。
“他们俩总互相瞒着。”林晚摸着那些划痕,突然笑了,“周明偷偷给王大叔送米送药,王大叔偷偷给周明缝补衣服做布偶,谁都不说破,却把对方的好记在心里。”
门口传来脚步声,王小丫提着个竹篮走进来,里面装着些纸钱和祭品,是给父亲上坟用的。看见陈砚手里的布偶,她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这是我爹缝的布偶……我认得这蓝布头,是我娘留下的头巾剪的。”
她从竹篮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是个新缝的布偶,和旧布偶一模一样,只是用的布料更新鲜,眼睛绣得更圆了:“这是我照着爹的样子缝的,去年烧给周老师了,告诉他‘我爹的心意,我替他送到了’。”
王小丫把新布偶放在旧布偶旁边,两个布偶并排坐着,像两个沉默的朋友。“我爹走的前一天,还念叨着布偶,说‘不知道明小子还留着没’,”她轻声说,“现在知道他留着,爹在那边也能安心了。”
离开老屋时,夕阳正把土坯墙染成金红色,布偶在光里泛着温暖的光泽。王小丫把旧布偶小心地放进锦盒,说要捐给村史馆,旁边摆上周明的蓝布衫和那把凿子,让它们“做个伴”。
陈砚回头望了眼老屋,屋檐下的茅草还在轻轻晃动,像在说“常回来看看”。他突然觉得,这个布偶从来不是普通的玩具,是两个男人之间沉默的牵挂,是王大叔说不出口的“谢谢”,是周明藏在心里的“亲情”——它们像老屋的土坯墙,朴实无华,却能抵御岁月的风雨。
《拾遗录》新的一页带着淡淡的布香,字迹慢慢浮现:“知青点的床板下,藏着个1983年的木匣子,里面装着周明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王家的恩情,我记一辈子’。”
风穿过老屋的窗棂,吹动桌上的粗瓷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谁在低声说“都记着呢”。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布偶的棉絮味,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有些感情,就算隔着山海,就算从未说出口,也能像这布偶一样,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变成最珍贵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