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草叶上滚动,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搭在村头的药铺门口,门板上“济世堂”三个褪色的大字被晨雾晕染得有些模糊。陈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当归的甘醇、薄荷的清凉、艾草的苦涩,像被岁月浸泡过的老酒,醇厚得让人安心。
“小陈老师来啦?”药铺掌柜李伯正蹲在门槛上,用竹筛晾晒金银花,花白的胡子上沾着点黄色的花粉,“刚煮好的药茶,尝尝?”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后腰的旧伤让他直不起身——这是当年为了采悬崖上的铁皮石斛救一个高烧的孩子落下的。
药铺不大,柜台后的药柜像蜂巢般整齐排列,抽屉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药名:“防风”“独活”“苍术”……有些标签纸已经泛黄起卷,字迹却依旧工整,李伯说,这大多是周明当年帮忙写的。
“周老师的字有劲儿,贴在抽屉上,找药时看着都舒心。”李伯拉开一个标着“紫苏”的抽屉,里面的叶片干燥卷曲,带着紫褐色的边缘,“你看这紫苏,还是按他说的法子晒的——采回来先阴干三天,再暴晒一日,保留的药效最好。当年他总说,‘药是救命的,半点马虎不得’。”
柜台角落里放着个掉漆的旧药箱,铜锁已经生锈,李伯用钥匙打开时,“咔哒”一声响,像扯动了时光的弦。药箱里垫着深蓝色的绒布,整齐地码着几包草药,还有个牛皮纸笔记本,封面写着“周明药方集”。
“这是他当年出诊时带的药箱,”李伯轻抚着箱盖的划痕,“有次山洪暴发,村里的二柱被石头砸伤腿,是周老师背着这药箱,踩着齐腰的洪水去给他包扎的,回来时箱子磕在石头上,就留了这道疤。”
陈砚翻开笔记本,纸页已经脆化,字迹却清晰有力。前面记着各种常见病的药方:治风寒感冒的“荆防败毒散”,配药比例精确到钱;治小儿积食的“保和丸”,旁边画着个简单的小人,标注“饭后服,忌生冷”。翻到中间,却有几页是空白,只在页脚画着株未完成的草药,叶片勾勒了一半,墨痕还带着点湿润的晕染——李伯说,这是周明出事前正在记录的新药方,还没来得及写完。
“他说发现了种野菊花,长在阴坡石缝里,比普通菊花苦寒更重,或许能治顽固的头痛,”李伯指着窗外的山坡,“那天他就是去采这种菊花,再也没回来……药箱里这包,是他前一天采的样品,我一直没舍得用。”
药箱底层藏着个油纸包,打开是些灰褐色的粉末。“这是周老师配的‘止血散’,”李伯的声音低了些,“当年村里打架,有人被刀划伤,血流不止,他撒上这药粉,不到半刻钟就止住了。配方里有三七、蒲黄,还有味他没说的草药,只说‘是后山特有的,得等花开了才能采’。”
正说着,村西的王大娘捂着心口走进来,脸色发白:“李伯,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心口闷得慌。”
李伯赶紧让她坐下,又对陈砚说:“周老师以前总说,治心病得先宽心。王大娘这病,一半是气虚,一半是儿子在外打工惦记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药柜里抓药,“党参三钱,黄芪五钱,再加两钱合欢皮——这还是周老师教的,说合欢皮能安神解郁,比单纯补气管用。”
陈砚看着李伯称药的手,指节粗大,却稳得像秤砣。药秤的刻度精准到分毫,正如周明笔记本里写的:“药无分贵贱,量多量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药铺后院种着片药圃,紫苏、薄荷、蒲公英长得郁郁葱葱。李伯指着角落里一株半人高的植物说:“这是周老师当年栽的何首乌,说‘等它长到三尺粗,就给村里的老人泡酒,补补身子’。现在每年我都给它施肥,看这势头,再过两年就能挖了。”
阳光穿过药圃的篱笆,在何首乌的叶片上跳动。陈砚想起周明笔记本最后一页的话:“医者,不仅医病,更要医心。药草有枯荣,人心却能常绿。”此刻闻着满院的草药香,看着李伯给王大娘耐心讲解煎药的法子——“药锅得用砂锅,火候先武后文,煎好的药汁得温着喝,别烫着”——突然明白,那些没写完的药方,早被融进了这些日常的叮嘱里,融进了药圃的泥土里,融进了每个被温暖过的心里。
离开药铺时,李伯往陈砚手里塞了包刚晒好的金银花:“周老师说,这花泡水喝能败火,年轻人火气旺,常喝点好。”
草药的清香从布包里渗出来,混着晨雾的湿气,像在说:有些东西,从来不需要写完,因为它会自己生长,一年又一年,在风里,在雨里,在每个需要的地方,静静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