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发烫,赤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浪顺着脚心往上窜。周磊蹲在场边,手里攥着把磨得发亮的木尺,正给几个孩子量身高。木尺是梨木做的,边缘被磨成了圆润的弧,刻度却依旧清晰——这是周明当年用的教具,背面还刻着行小字:“量人先量心,尺短情长。”
“小石头,站直喽,别踮脚。”周磊笑着拍了下男孩的后背,木尺贴着孩子的头皮往下滑,在肩胛骨的位置停住,“哟,比上月又长了半寸,这蹿得比玉米苗还快。”
小石头是石头的孙子,梳着和爷爷当年一样的冲天辫,此刻正探头盯着场中央那架新做的算盘——红木框,算珠是牛角做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村里的老木匠王伯特意打的,说要给孩子们学算术用,“周老师当年总说,算盘打得响,日子才能算得清”。
陈砚站在晒谷场的老槐树下,看着孩子们围着算盘叽叽喳喳。最小的丫丫正用胖手指笨拙地拨着算珠,珠子碰撞的“噼里啪啦”声混着蝉鸣,像支热闹的曲子。他手里捏着个布包,里面是从祠堂找出来的旧算盘,紫檀木的框子裂了道缝,算珠也少了两颗,是周明年轻时用的。
“陈老师,快来看看这题!”小石头举着练习本跑过来,本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算术题:“3斤稻谷换1斤米,5斤米能换多少斤稻谷?”旁边还画了个哭脸,显然是被难住了。
陈砚蹲下身,翻开旧算盘,用铅笔头代替缺了的算珠,边拨边讲:“你看,1斤米要3斤稻谷,那5斤米就是5个3斤,用乘法……”他的指尖碰到算盘上的刻痕,突然顿了顿——这道题,周明当年也给石头讲过,就在这晒谷场,用的就是这架旧算盘。
那年石头也是这么皱着眉,周明就抓了把稻谷放在他手心:“你数数,1斤米要这么些稻谷,5斤米是不是要5把?”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稻谷的金辉混着算盘的木色,成了石头记忆里最亮的底色。
“陈老师?”小石头的叫声把他拉回现实。陈砚笑了笑,拿起木尺在地上画了5个圈,每个圈里放3颗石子:“你看,每个圈代表1斤米,里面的石子是稻谷,现在能数清了吗?”
孩子们立刻围过来捡石子,晒谷场顿时成了热闹的战场。周磊拿着梨木尺在旁边转圈,时不时弯腰扶正被撞歪的孩子,嘴里念叨着:“慢点儿,别踩了稻谷——周老师当年总说,掉在地上的谷粒要捡起来,一颗能发一棵苗呢。”
他的话让陈砚想起祠堂账本里的记录:“1981年9月,晒谷场收谷,共捡回散落谷粒12斤,够种半亩地。”那时周明带着村民,连孩子都动员起来,趴在地上一颗颗捡,说“浪费粮食,老天爷会心疼的”。
“陈老师,我捡了10颗石子!”丫丫举着满手的石子跑过来,手心被硌得通红。陈砚刚要夸她,就见周磊快步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块粗布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她手心的泥:“傻丫头,捡慢点,别磨破了皮。”
这动作和语气,像极了当年的周明。陈砚记得清楚,有次石头捡谷粒时被碎玻璃划破了手,周明也是这样掏出手帕包扎,嘴里责备着“怎么这么不小心”,眼里却全是心疼。
日头偏西时,晒谷场的热度渐渐退了。周磊把木尺收进布套,指着场边的草垛说:“那是今年新堆的稻草,周老师以前总爱在那底下藏西瓜,说是‘天然冰箱’。”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去年翻草垛,还找出个烂了的瓜皮,上面的牙印,跟石头小时候的一模一样。”
陈砚走到草垛边,果然看到里面有个凹陷,像是被重物压过。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个硬纸包,抽出来一看,是半包炒花生,纸包上用铅笔写着“石头的零食”,字迹已经模糊——这是周明当年藏的,石头总爱偷摸来拿,结果后来忘了,竟存了这么多年。
“花生还能吃吗?”小石头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陈砚剥开一颗,壳已经脆了,果仁却还带着点淡淡的香。他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吃得眉开眼笑,突然觉得这晒谷场像个巨大的聚宝盆——藏着旧算盘、木尺、花生,藏着数不清的故事,更藏着一代代传下来的习惯:珍惜、耐心、对日子的认真。
周磊拿着新算盘走过来,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王伯说,这算盘要刻上孩子们的名字,等他们长大了,再传给下一辈。”他指着算盘的侧面,那里留着几行空白,“第一个就刻小石头,怎么样?”
小石头立刻蹦起来:“还要刻上周爷爷的名字!”孩子们跟着起哄:“对!刻周爷爷!刻陈老师!刻所有好人!”
陈砚看着那架新算盘,又看了看手里的旧算盘,突然明白周明当年的用意——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旧东西锁起来,而是让新的日子里,总有旧时光的影子。就像这晒谷场,年年晒着新谷,却总留着当年捡谷粒的脚印;就像这算盘,换了新模样,算的还是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的账。
夕阳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周磊用梨木尺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让孩子们站在里面“报数”。小石头站在圈中央,举着旧算盘高喊:“我长大要像周爷爷一样,教大家算数!”丫丫跟着喊:“我要捡好多好多谷粒!”
陈砚靠在槐树上,看着木尺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心里暖暖的。他把旧算盘放进新算盘的布套里,想着明天要去祠堂,把这半包花生也放进木盒——这些带着温度的零碎,会像种子一样,在孩子们心里发芽吧?
夜色漫上来时,晒谷场的灯亮了,是盏用旧汽灯改的,昏黄的光线下,周磊正教孩子们用新算盘算“全村今年能收多少斤稻谷”。算珠声、笑声、远处的狗吠,混在一起,比任何乐曲都动听。陈砚知道,这一章的故事,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