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山上,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低语。
厢房内,灯火如豆,映照着床榻上萧秋水苍白的脸。
芩婆已为他施针用药,稳住了伤势,但那毒极为刁钻,仍需时间慢慢拔除。
萧秋水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此刻才悠悠转醒。
肩后的剧痛和寒意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意识渐渐回笼。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紧紧握着他手的、那熟悉的温度和力道。
他微微侧头,看到李莲花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背靠着床沿,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则搭在额前,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似乎睡着了。
但萧秋水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指节绷得死紧,甚至在微微发抖。
烛光勾勒出李莲花疲惫的侧脸轮廓,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萧秋水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比肩上的伤口更甚。
他想起了白日里,在泰山之巅,单孤刀说出那些诛心之言时,李莲花那骤然惨白的脸,剧烈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压抑不住、夺口而出的鲜血。
鲜红的血,溅在他素来洁净的衣袍上,刺目惊心。
那一刻的李莲花,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李莲花”,也不是那个睥睨天下、光芒万丈的“李相夷”。
他就像一个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被打碎了所有伪装的孩子,露出了内里最脆弱、最鲜血淋漓的伤疤。
李莲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悲痛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他曾经真心敬重、甚至带着愧疚思念了十年的“师兄”的背叛和伤害。
萧秋水的心口一阵窒闷的酸楚。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某个静谧的夜晚,他窝在李莲花怀里,曾问过他,那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当时李莲花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用指尖绕着他的发丝,说:“就那么过来了,看看病,晒晒太阳,种种萝卜……”
他说得那样轻松,仿佛那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仿佛那些碧茶之毒发作时的痛苦、那些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绝望、那些独自一人面对茫茫江湖的孤寂,都不值一提。
可现在,萧秋水才真正触摸到了那轻描淡写背后的冰山一角。
那该是怎样的十年?
师父因他间接而死,敬重的师兄处心积虑要他性命,身中无解奇毒,拖着残破的病体,独自一人驾着一座小小的莲花楼,在江湖中浮沉。
没有亲人,没有挚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放心依靠、倾诉痛苦的人。
他是不是也曾像今天这样,在无人的角落,因为毒发或者因为梦魇,痛苦地蜷缩起来,呕出带着寒毒的血?他是不是也曾在无数个深夜,被愧疚和孤独吞噬,只能对着冰冷的月光,独自舔舐伤口?
而那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呢?在另一个时空,过着平凡却安稳的生活,对他所承受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疼痛和巨大的酸楚攫住了萧秋水的心脏,比那透骨钉的毒更让他窒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好,为他做的一切,比起李莲花独自承受的那些苦难,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爱一个人,大概就是会常常觉得亏欠。
总觉得给他不够多,总觉得自己来得太晚,没能更早地陪在他身边,替他挡去那些风雨,抚平那些伤痕。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萧秋水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他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动了身旁浅眠的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手背上的湿意,李莲花猛地惊醒。
他立刻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张地看向萧秋水,对上的,正是少年泪流满面、却努力咬着唇不哭出声的模样。
“秋水!”李莲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心疼,“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他连忙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搏,神情慌乱无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从容。
萧秋水看着他这副紧张的样子,心里更是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用力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哽咽道:“不疼……花花,我、我就是……就是心里难受……”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颤抖地抚上李莲花冰冷的脸颊,指尖触碰到他眼下的青黑,眼泪流得更凶了:“对不起……花花……对不起……”
李莲花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对不起什么?傻话,你何错之有?”
“我……我来晚了……”萧秋水哭得抽噎起来,语无伦次,“我要是能早点来……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你一个人……那么久……一定很辛苦……很难过……对不起……我没能早点陪着你……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他哭得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充满了后怕和巨大的心疼。
李莲花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怀中哭得浑身发抖、却是因为心疼他而哭的少年,心中那因为师父之死、师兄背叛而冰封撕裂的伤口,仿佛被一股无比温暖、无比柔软的暖流缓缓包裹、抚平。
原来,被人这样毫无保留地心疼着、珍视着,是这样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将汹涌而上的泪意逼退。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温柔和疼惜。
他俯下身,轻轻吻去萧秋水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傻瓜……”他低声叹息,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无比的庆幸,“不要说对不起,你能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救赎。”
他握住萧秋水抚在他脸上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他感受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那些都过去了。秋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有你,有师娘,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低头,额头抵着萧秋水的额头,呼吸交融,声音轻得像梦呓:“有你在我身边,从前受过的所有苦,都值得了。”
萧秋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写满深情和疲惫的容颜,用力地点了点头,主动凑上去,吻住了那两片微凉的唇。
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彼此慰藉的深情。
一吻终了,萧秋水累极了,靠在李莲花怀里,沉沉睡去,这一次,眉宇间是全然放松的依赖。
李莲花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盖好被子,指尖久久流连在他温热的脸颊上。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进来,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