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
并非多么灿烂的天光,只是透过繁茂枝叶缝隙洒下的、带着林间湿气的灰蒙蒙光线,却让死里逃生的我们感到一阵近乎眩晕的温暖。
我们瘫坐在一片陌生的山林斜坡上,浑身沾满泥泞和干涸的血迹,狼狈得如同刚从地狱爬出。身后,那座吞噬了墨渊、几乎将我们也留下的恐怖山体,静静地矗立在云雾之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人说话,只有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和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来自墨小刀,他抱着膝盖,肩膀剧烈耸动,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这一路走来所承受的、远超他年龄的冲击与失去。
凌清玥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阿木正在用最后一点草药和清水为她处理肩腿处可怕的贯穿伤。老猫靠在一棵树干上,抱着自己依旧肿痛的脚踝,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蜡黄。
穿山甲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望着那远处的山脉,眼神空洞。金老勺则沉默地检查着每个人身上剩余的装备和物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我靠在另一棵树下,感受着身体里那难以言喻的空虚与沉重。
我没死。
在最后关头,是老猫和阿木拼死将几乎被归墟之眼吸走的我拖了回来。但代价是巨大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处,那五片融合后的青铜镜残片,已经消失不见。它们并非脱落,而是……融入了我的血肉之中。
皮肤表面,留下了一个巴掌大小、颜色暗沉、纹路诡谲复杂的烙印,如同一个活着的、冰冷的刺青。它不再散发明显的寒意,却像一块永恒的冰,牢牢嵌在我的灵魂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与那“寂”的关联。
体内的“梦魇精华”也沉寂了,但它并未消失,而是与这掌心的烙印,与我整个人更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我能感觉到一股庞大而冰冷的力量在深处蛰伏,如同休眠的火山,而我,正坐在火山口上。脑海中,偶尔还会闪过一些不属于我的、破碎而黑暗的画面与低语。
我还是陆川,但某些部分,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出来了?”墨小刀抬起头,泪眼婆娑,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
“出来了。”金老勺沙哑地确认,他走到我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掌心的烙印,“感觉怎么样?”
我艰难地扯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却发现自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无比僵硬:“还……死不了。”
他沉默了片刻,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在山林中休整了两天。靠着阿木丰富的野外知识和穿山甲对气脉的模糊感应,我们勉强辨别方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跋涉。
期间,凌清玥醒了过来,虽然极度虚弱,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她看到我掌心的烙印时,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继续调息。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便再难回头。
数日后,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采药的山民,在他的指引下,回到了那个我们出发时的小镇。
没有停留,我们立刻包车,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片给我们留下终生梦魇的西南之地。
路上,金老勺联系了他信任的渠道,将我们从傩宫深处带出的、几件品相最好、最不易引起麻烦的小型青铜器和玉器悄悄出手。正如他所料,这些东西在懂行的人眼里价值连城。
当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摆在香烛铺后院那张老旧木桌上时,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这笔用命换来的财富,沉甸甸的,带着血和黑暗的气息。
“按规矩,出力卖命的都有份。”金老勺将支票分成几份,推到我、凌清玥、墨小刀,以及他自己、老猫、阿木和穿山甲面前。老猫和阿木没有推辞,他们用命博来了安家费和下半辈子的保障。
穿山甲拿着那份钱,手有些抖,最终长叹一声,对着我们拱了拱手:“金爷,陆小哥,凌小姐……这趟活儿,我穿山甲算是开了眼了,也……怕了。这钱我拿着,以后有用得着看风水定穴的脏活累活,尽管招呼,但下地……尤其是这种地儿,就别找我了。”
我们理解地点头。江湖路远,各有选择。
金老勺看着我和凌清玥,沉声道:“陆川,凌小姐,我老金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你们算两个。
这趟能活着出来,多亏了你们。我老金和老猫,承你们的情。以后有事,一个电话,刀山火海,绝不皱眉头。”
他和老猫也选择了离开,带着他们的那份和承诺,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充斥着土腥和明器的世界里,但我知道,这份过命的交情,算是结下了。
香烛铺里,又只剩下我、凌清玥和墨小刀。
铺子依旧弥漫着熟悉的香烛纸钱味道,但我们都清楚,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掌心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那股蛰伏的冰冷力量,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凌清玥的伤势需要长时间调养,她的道行也因此折损不少。墨小刀变得沉默了许多,眼神里多了份以前没有的沉稳和警惕。
我们坐在后院,桌上放着那面变得更加诡异、与我血肉相连的青铜镜烙印,以及凌清玥整理出来的、从棺板到傩宫再到归墟之眼的所有碑文抄录和解读。
“墨渊被归墟吞噬,但他手中的三枚碎片力量却融入了陆川体内。”凌清玥看着我的手掌,眉头紧锁,“这或许暂时延缓了‘寂’通过其他碎片感知世界的速度,但……陆川,你现在更像是一个活着的‘封印节点’,同时也是一把更危险的‘钥匙’。”
我点点头,感受着掌心的冰冷:“我知道。‘寂灭归墟’碑文说,唯一的希望是‘源渊’。”
“源渊……”凌清玥沉吟,“它可能不是一个地方。结合所有信息,它更像是一种……对世界本质、对‘寂’之真相的终极理解,或者是封印体系最初的核心蓝图。唯有理解了它,才可能找到真正应对‘寂’的方法,而不是徒劳地加固或逃避。”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接下来的方向:“我们需要更多的知识,更古老的传承。我家这些典籍已经不够看了。
我们需要找到那些可能知晓‘源渊’之密的隐世传承,或者……寻找散落在世界其他角落的青铜镜碎片,从它们镇守之地的古老记载中,拼凑出真相。”
墨小刀握紧了拳头:“川哥,凌姐,不管去哪,我都跟着你们!”
我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前路依旧黑暗,危机四伏,但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那诡谲的烙印,它仿佛是一个诅咒,一个烙印,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那就去找。”我轻声说,目光越过香烛铺的后窗,望向城市远方那灰蒙蒙的天空,“去找‘源渊’的真义,去找其他的碎片,去找……阻止终焉的方法。”
香烛铺内重归寂静,只有纸钱与香烛的味道默默流淌。
旧的故事已然落幕,沾满泥土与鲜血。
而新的征途,才刚刚在余烬中,点燃微弱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