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广部接到一个不算大但颇为棘手的任务——为集团旗下新推出的一款高端矿泉水策划一次针对年轻精英群体的线上推广。
这款水定价不菲，定位高端，却想要撬动追求潮流与性价比的年轻市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点。
“这次的项目，虽然预算不高，但集团市场部很关注，希望能做出新意。”
赵雯在周一的部门会议上宣布，“所有人，包括助理，都可以提交方案。周五内部头脑风暴，择优上报。”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林砚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这无疑是林砚进入谢氏以来，第一个能接触到核心策划的机会。他深知这既是挑战，也是打破僵局的契机。
那些整理档案时学到的过往案例，此刻在他脑中飞速流转。
连续三个晚上，林砚工位上的灯都亮到深夜。
他不仅研究了谢氏旗下所有饮品的历史推广案，还利用自己对未来几年市场趋势的“先知”优势。
将记忆中那些尚未爆火但即将引领潮流的概念——如“轻养生”、“情绪价值”、“社交货币”、“虚拟资产联动”等，巧妙地融入了提案。
他构思了一个名为“灵感之水”的整合营销方案：
与几家新兴的数字艺术平台合作，推出限量版数字艺术品，购买产品可获得抽取资格；
在社交媒体上发起“我的灵感瞬间”故事征集，将产品与高光时刻的情感共鸣绑定；
甚至大胆提出与某款正处上升期的国产高端手机合作，打造联名礼盒……
周四晚上，林砚反复检查着这份长达二十页的ppt，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仿佛看到了这个方案在市场上激起波澜的场景。
周五的头脑风暴会议，气氛却远非他想象的那样。
当林砚站在投影幕布前，详细介绍自己的创意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台下那种混合着惊讶、不屑乃至嘲讽的氛围。
他刚讲完数字艺术品的部分，负责渠道的老员工刘辉就嗤笑一声打断：
“小林啊，你这想法太虚了。我们卖的是水，是实物！搞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玩意儿，消费者会买账？成本怎么算？效果怎么评估？”
林砚试图解释年轻消费群体的偏好变化，但另一位资深专员王莉又接上了话头，她敲着桌子上的数据报表：
“你知道我们主流渠道的消费者画像吗？你了解一瓶水从生产到上架的成本构成吗？
你这个线上故事征集，引流成本有多高你计算过吗？还有这个联名手机，对方凭什么跟我们合作？你这纯粹是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四个字，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林砚眼中最后的光。
紧接着，更多的质疑和批评接踵而来。
“太理想化了，根本不了解市场实际。”
“花里胡哨，执行难度太大，预算绝对打不住。”
“年轻人会不会买账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不靠谱。”
他甚至看到赵雯在笔记本上记录时，嘴角那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他的提案，在这些浸淫行业多年的老鸟眼中，仿佛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会议结束时，林砚感觉自己像被打碎了脊梁。
他默默收拾好电脑，在一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
那份他倾注了心血和“未来智慧”的提案，被随意地扔在会议桌角落，无人问津。
回到那个角落的工位，林砚盯着屏幕，久久没有动作。挫败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也第一次对自己超越时代的认知产生了怀疑。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
周一一早，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办公室，却注意到斜对面那个总是最早到、最晚走的老员工——负责数据支持与分析的王建国，正看着他。
王建国年近五十，头发花白，在部门里像个隐形人，不参与任何派系，也只埋头做自己的数据分析，据说因为性格耿直不懂变通，干了十几年还是个高级专员。
他朝林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扫向茶水间的方向。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领会，拿起自己的水杯跟了过去。
茶水间里没有别人。王建国慢条斯理地泡着茶，头也不抬地说：“你的方案，我看了。”
林砚的心提了一下，准备接受又一轮打击。
“想法，”王建国顿了顿，吹开茶叶，“是好的。”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林砚几乎要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但是，”王建国抬起眼，那双看惯了数据起伏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犯了一个所有新人，尤其是自认为聪明的新人都会犯的错误——你想造一架航天飞机，却连怎么拧紧一颗螺丝都不知道。”
林砚怔住了。
“数字艺术品，概念新，但版权怎么谈？平台怎么分账？技术怎么实现？
你说的那几家平台，他们自己的用户画像和我们产品的目标客群重叠度有多少？你有数据支撑吗？”
王建国的问题一个个砸过来，精准、实际，却不再带有嘲讽，更像是一种引导。
“我……”林砚哑口无言，他的确没有深入到如此具体的细节。
“联名手机？想法不错。但你知道对方的市场部门槛有多高吗？
我们的品牌力够不够格？联名礼盒的供应链怎么解决？额外的包装成本谁来承担？这些你都没想过吧？”
林砚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建国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商场不是写小说，光有骨架不行，还得有血肉，更得清楚每一块肉长在哪里，要花多少钱。
你的提案，就像一张画满了漂亮线条的设计图，却没有任何施工说明和预算表，哪个工头敢接这活儿？”
“王老师，那我……该从哪里学起？”林砚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是虚心求教的光。
王建国似乎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沉吟了一下：
“先把我们部门过去三年所有成功和失败的项目档案，不是你看过的那些总结报告，是原始方案、预算表、执行时间表、结案报告，全部找出来，对照着看。
重点看预算怎么分配，风险怎么预估，困难怎么解决。看懂了，再谈创意。”
“谢谢王老师！”林砚由衷地感谢。
“别谢我，”王建国摆摆手，端着茶杯往外走，“我就是个老古董，看不惯好东西被糟蹋罢了。”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补充了一句，“还有，以后做方案，先算账。”
从那天起，林砚的工作之余又多了一项内容。他按照王建国的指点，一头扎进了那些浩如烟海的原始项目文件里。
他不再只看光鲜的创意和成功的成果，而是仔细研究每一个项目的落地细节：
预算如何精准到每一分钱，时间节点如何环环相扣，潜在风险如何被识别和规避，执行过程中遇到了哪些意想不到的困难又是如何解决的……
他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看到了那些精彩策划案背后，枯燥却至关重要的基石。
与此同时，在顶层办公室，谢辞的桌面上放着一份简短的报告，是关于推广部内部头脑风暴的汇总。
他翻到林砚那份被批得一无是处的“灵感之水”方案摘要时，手指在“数字艺术品联动”和“情绪价值绑定”几个词上轻轻敲击着。
他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这些概念背后潜藏的敏锐度和前瞻性，远非“异想天开”四字可以概括。
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份提案失败的原因——脱离了现实的土壤。
他看着报告中“提案人：林砚”那几个字，眼神复杂。他看到了林砚的潜力，也看到了他必须经历的挫折。
最终，他合上了报告，没有做任何批示，也没有联系林砚。
有些跟头，必须自己摔；有些路，必须自己走。
他能做的，不是伸手去扶，而是确保在他摔得头破血流时，不会有更恶意的脚踩上去。
谢辞拿起内线电话，打给老陈：“推广部那边，确保局面在可控范围内。那个王建国……背景再核实一遍。”
“是，辞少。”
挂断电话，谢辞再次看向那份报告。
林砚在学着脚踏实地，而他，需要为可能到来的、真正能放飞思维的时机，准备好一片足够坚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