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掉落的钥匙,连同上面缠绕的、刺眼的薄荷绿碎块,像一枚投入静湖的深水炸弹,在林夕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操场的喧闹、同学的嬉笑、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全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陈默的背影僵住了。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声轻响,意识到了什么东西的掉落。他想要弯腰去捡的动作,因为极度的窘迫和虚弱而显得笨拙又迟缓。
林夕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捡起了那把还带着他体温和汗意的钥匙。冰凉的黄铜钥匙,尾端那块柔软的、被摩挲得无比熟悉的橡皮碎块,在她指尖形成一种奇异而震撼的触感。
他不仅认得这块橡皮。
他不仅画着星星。
他不仅珍藏着它。
他甚至……将它如此痛苦地、却又如此珍重地,禁锢在一把可能通往某个重要地方的钥匙上,日日带在身边。
所有的疑惑、委屈、气愤,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汹涌的理解和心疼所淹没。他之前的激烈否认和抗拒,都有了答案——那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一段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却又无法割舍的过去。
陈默终于转过身,脸色死白,嘴唇颤抖着,看向林夕手中的钥匙,眼中充满了被彻底看穿后的恐慌和无措,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无处可逃的小兽。他伸出手,想要夺回,却又缺乏力气和勇气。
“我……”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我帮你拿。”林夕抢在他前面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她将钥匙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再次将那瓶拧开了盖子的水递到他面前,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着他,“先喝水。你需要喝水。”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询问,只有不容拒绝的关怀。
陈默怔怔地看着她,又看看那瓶水,再看看她紧握着钥匙、仿佛替他守护着什么秘密的手,眼中激烈的防御和恐慌,像退潮般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依赖。
他几乎是机械地、顺从地接过了那瓶水,仰起头,大口地吞咽起来。水流顺着他汗湿的脖颈滑落,冲淡了些许狼狈。
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哨,让大家收拾器材回教室。人群开始移动。
林夕很自然地将那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然后对陈默说:“你能去帮老师还一下秒表和口哨吗?就在器材室门口。我……我去还这些球。”她指了指旁边散落的几个篮球,为他提供了一个暂时脱离人群视线、整理情绪的空间,也为自己创造一个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陈默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她,默默地朝器材室方向走去。脚步依旧有些虚浮。
林夕快速地将几个篮球归位,跟同桌说了句“帮我请个假,我有点事”,便也朝着器材室走去。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在口袋里紧紧握着那把钥匙,边缘硌得她手心生疼。
器材室在操场最东边,是一间有些老旧的红砖平房,平时很少人会特意过来。周围种着高大的杉树,显得格外安静。陈默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秒表和哨子,却没有立刻进去,只是望着紧闭的门,背影孤单而寥落。
林夕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站了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体育器材特有的橡胶和灰尘的味道。
“你好点了吗?”她最终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陈默的身体颤了一下,缓缓低下头,声音沙哑:“……嗯。”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杉树梢的呜咽声。
“这个,”林夕从口袋里拿出那把钥匙,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还给你。”
陈默的目光落在钥匙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拿走。
“它……”林夕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它对你很重要,是吗?这块橡皮……还有星星。”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及那个核心的秘密。
陈默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夕,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的血色,像是终于无法再承受那沉重的负担。
“她……”他的嘴唇翕动着,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来,“她……给的……”
“她?”林夕的心揪紧了,轻声追问,生怕惊扰了他。
“我……妹妹。”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了他全部的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无法形容的重量。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却死死咬着牙,不让任何软弱的迹象流露出来。
妹妹?
林夕愣住了。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是童年的朋友,不是其他任何人,是……妹妹?
“那她……”林夕的声音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陈默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目光投向远处灰色的天空,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僵硬,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刺入听者的心脏。
“那场爆炸……高新区……化工厂旁边的家属区……”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句子,每一个词都像是沾着血从心里挖出来,“她……喜欢星星……说以后要当……宇航员……那是她……最后……”
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剧烈的颤抖。他抬手,用胳膊死死地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独自承受着那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噩梦余波。
林夕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冰冷。
化工厂爆炸。家属区。妹妹。最后的礼物。星星。宇航员的梦想。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句破碎的回答,血淋淋地拼凑了起来。
那把钥匙……或许是他们曾经的家?那块橡皮碎块,是妹妹留下的最后的念想,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微小碎片。所以他如此珍视,如此痛苦,又如此抗拒被外人触碰。
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回忆。
那是一场吞噬一切的灾难和永别。
就在这时,陈默校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没有察觉。
但站在他侧前方的林夕,却清晰地看到,手机屏幕因为他身体的颤抖而短暂亮起。
屏幕上,是一条新微信消息的预览。
来自一个备注名为妈-疗养院”的联系人。
消息的前几个字,冰冷而清晰地映入林夕的眼帘:
「小默,医生说你妈妈今天的情况又不太稳定,她一直哭着要见你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