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道德困境》
林远的决定，如同在平静（尽管这平静充满压力）的湖面投下巨石，在舰桥内激起了层层涟漪。那六个字——“我们选择可能性”——带来的并非一致的振奋，而是更加复杂和分裂的情绪。
dr. 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船长！我希望您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在选择一条未知的探险路线，这是在拿整个时间线的稳定性做赌注！‘仲裁者’的话虽然冷酷，但其背后的逻辑是严谨的！因果律是宇宙的基石，一旦大规模破坏，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可能不是在拯救文明，而是在亲手埋葬它！”
他的话语代表了一部分坚信理性与科学至上船员的心声。他们习惯于在可控的、可预测的框架内解决问题，而时间警察所代表的，是一种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宏观的、近乎神圣的“宇宙秩序”。挑战这种秩序，在他们看来无异于螳臂当车，而且这“车”还关乎着无数平行可能性中亿万生灵的命运。
“李博士，难道顺从地被‘重置’，像被删除一段无用代码一样活着，就是对我们文明的负责吗？”云心的声音依旧带着激动的颤抖，但努力保持着冷静，“文明之所以能进步，正是因为它包含了无数‘不合时宜’的念头，无数看似荒谬的‘可能性’！如果所有偏离‘主河道’的支流都被扼杀，那么这条大河最终只会变成一潭死水！赵明远保护的，正是这潭死水里最珍贵的、可能带来生机的水滴！”
丽莎也鼓起勇气开口支持云心：“我……我分析了‘仲裁者’出现时的能量签名和通讯模式。他们的技术确实远超我们，但其底层逻辑呈现出一种极端的、排他的‘纯粹性’。这种纯粹性，本身是否就是一种缺陷？一种无法容忍任何‘噪音’和‘错误’的……脆弱？”
另一名支持林远的安保主管则从更实际的角度出发：“就算我们投降，谁能保证时间警察会信守承诺？‘认知重置’听起来温和，但谁能保证其过程没有风险？谁能保证我们被送回去的‘原初时间线’，不是被他们精心修改过的、一个更大的囚笼？把命运交给一个视我们为‘错误’的、拥有绝对力量的法官，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冒险！”
争论不再是简单的学术分歧，而是上升到了哲学观、价值观乃至对文明本质理解的层面。
“可是，我们有什么资格替全人类做决定？”那名年轻的船员再次开口，脸上满是痛苦，“我们只是‘伏羲号’上的几百人，我们凭什么认定我们的‘可能性’，就比亿万人的‘稳定’更重要？这难道不是一种……傲慢吗？”
这话戳中了许多人心中最深的矛盾。个体的自由意志与集体的整体利益，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林远没有立刻反驳，他允许这些争论存在。他知道，强压下的统一是脆弱的，尤其是在面临如此终极的抉择时。他需要他的船员至少在理智上理解，或者在情感上接受这个决定。
他走到舰桥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充满焦虑和迷茫的脸。
“我知道你们的恐惧和疑虑。”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试图凝聚共识的力量，“我同样恐惧。恐惧未知，恐惧承担责任，恐惧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停顿了一下，指向舷窗外那片缓慢旋转的文明碎片带。“看看外面。那些是什么？它们是‘错误’吗？还是……仅仅是‘不同’？时间警察将它们清理出来，堆积在这里，任其腐朽。他们认为这样保持了‘纯净’。但在我看来，这片坟场本身，就是他们所谓‘秩序’的最大讽刺！”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我们人类文明，从诞生之初，就充满了意外和‘不合时宜’。第一个使用火的猿人，第一个制作工具的匠人，第一个仰望星空思考的哲人……在他们的时代，何尝不是一种需要被‘修剪’的异常？如果有一个‘时间警察’在人类襁褓时期就存在，我们可能早已被重置了无数次，根本不会有机会走出非洲，更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争论时空的哲学！”
这番话语，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冲击着每个人的思维。
“dr. 李，你担心因果律被破坏。但我想问，一个不允许任何新因果产生的宇宙，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云心教授说得对，文明的生命力在于其多样性，在于其应对意外和创造意外的能力。时间警察试图将历史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瑕、毫无冗余的程序，但这本身，难道不正是对生命、对文明最根本特质的扼杀吗？”
他看向那个年轻的船员：“你说得对，我们没有资格替全人类决定。但同样，时间警察也没有！谁有资格定义哪一条是‘正确’的时间线？谁有权力决定哪些思想是‘合时宜’的？我们现在所做的，不是替人类选择一条特定的未来，而是在为人类——为所有潜在的、可能性的未来——争取一个不被‘修剪’的权利！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每一个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产生‘不合时宜’却可能照亮整个文明的天才思想！”
林远的话，试图将选择从“个人生存”与“集体稳定”的二元对立中提升出来，赋予其一个更宏大、更悲壮的使命——为文明的“可能性”本身而战。
舰桥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涌动着思考的风暴。dr. 李紧皱着眉头，不再说话，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些原本动摇的船员，眼神中重新焕发出一些坚定的光芒。
然而，道理虽如此，现实的恐惧依旧存在。那片不断逼近的时空褶皱，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船长，”导航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时空褶皱预计在十五分钟后将与我舰航迹交汇！我们……我们没有时间争论了！”
压力重新回到顶点。道德困境并未完全解决，但行动的紧迫性压倒了一切。
林远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战术决策。
“dr. 李，继续你的扫描，寻找任何可能的物理突破口，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
“云心教授，”他转向云心，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托付，“现在，全部的希望就在您身上了。请带领我们，找到那条‘可能性’之路！”
理性的探测与灵性的导航，这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被强行拧在了一起。它们能否产生奇迹般的合力，还是会在最后的压力下彻底崩断？
“伏羲号”调整姿态，引擎发出过载的悲鸣，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片代表着终极毁灭，也可能隐藏着唯一生机的——时空褶皱。舰桥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或者……奇迹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