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飒的雕塑工坊,在开放日后,对石研而言,已从一个充满神秘引力的观察场,变成了一个被赋予了明确“许可”的探索空间。那种“许可”并非来自言语,而是源于秦飒推过来的那一小叠废弃底片——一种沉默的、只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通行证。
石研再次踏入这里时,心境已截然不同。先前那种试图解读创作者本人、却总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焦灼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纯粹的专注。她的目光不再优先寻找秦飒的身影,而是像被磁石吸引,直接落向工坊的各个角落:堆叠的泥料边角、沾染了石膏和金属碎屑的地面、以及那个专门收集废弃物的木箱。
她今天的目标很明确——那些被秦飒称为“更接近东西本身”的创作余料。
石研蹲在木箱旁,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碎片。有硬化了的、带着清晰指纹痕迹的泥块,有切割下来的、边缘锐利的石膏断片,还有几段弯曲成奇异弧度的金属丝。她用手指极轻地触摸它们,感受着泥的粗粝、石膏的脆硬、金属的冷凉。这些是被主体抛弃的部分,却忠实地记录了创作过程中每一次用力的按压、每一次果断的切割、每一次试探性的弯折。
她架好相机,调整焦距,镜头只框住这些碎片本身。她不再追求构图上的完美或寓意,只是极其写实地捕捉它们的质地、形态,以及落在它们之上、被高窗过滤后的天光。快门声在空旷的工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研究般的严谨。
秦飒在不远处,正对着一块等人高的粗胚进行“减法”。锤子和凿子规律地起落,碎屑飞溅。她偶尔会停下手,看向石研的方向。她看到那个大一的新生,几乎是匍匐在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面对着一堆“垃圾”,镜头后的眼神专注而平静。秦飒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那并非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她随即转回头,继续与眼前的石头对话,沉重的敲击声再次响起,与石研那边轻微的快门声、呼吸声,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互不干扰却又彼此映衬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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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下午的阳光,透过管理学院教学楼的玻璃窗,落在并排而坐的苏墨月和邱枫身上。她们面前摊开着下一期校刊的版式草图和内容提纲。讨论是高效的,语速快,逻辑清晰,一如她们过往的无数次合作。
“……所以这个专题的导语部分,需要更精炼,直接切入数据核心。”邱枫用笔尖点着草图上的某一区块,身体自然地倾向苏墨月,以便更清晰地指出问题。
苏墨月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去拿旁边的参考数据。动作间,她的手臂不经意地擦过了邱枫的手肘。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布料摩挲,传递过来一丝微暖的体温。
两人都顿了一下。
非常短暂的停顿,几乎不影响她们思维的流畅。邱枫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按在草图上,苏墨月也顺利拿到了那份文件。没有任何目光交接,也没有任何言语提及。空气里却仿佛有某种极其细微的弦被拨动了,发出常人无法听闻的颤音。那日在新闻部办公室出现过一次的、超越纯粹功能性的张力,再次悄然弥漫。
然后,邱枫若无其事地继续分析数据支撑点,苏墨月也流畅地接上了话题,提出了修改建议。一切如常,专业、高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在她们高度理性的工作场域里,划下了一道多么微妙的、感性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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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外茶馆的静谧角落,胡璃和乔雀的《金石录》影印本共读仍在继续。书页翻动的声音轻缓,混合着茶香,营造出一个几乎凝固了时间的空间。
今天读到一处关于古碑拓片辨伪的段落,乔雀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影印本上一个模糊的字迹旁。她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在泛黄的纸页上显得格外清晰。
“看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纸上的魂灵,“这个‘永’字的捺笔,摹刻时力道不足,与原石神韵相差甚远。”
胡璃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身体也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共同聚焦于一个细微之处而自然而然地缩短了。她能闻到乔雀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旧书和清茶的气息。
“确实,”胡璃低声回应,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字,“形似而神散。若非对照多个拓本,极易忽略。”她没有移动位置,也没有觉得需要移动。这种近距离的、围绕专业细节的无声交流,已成为她们之间一种令人安然的常态。精神的同频,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物理距离的敏感,又或者说,为这种距离的拉近提供了最坚实且舒适的理由。
她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低声探讨了片刻,直到这一处的疑点辨析清楚。乔雀收回手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胡璃也重新坐直身体。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任何滞涩或尴尬。默契在茶香与墨香间无声流淌,将专业上的共鸣与精神世界的契合,细细编织进这个平静的午后。
夕阳西下时,石研收拾好器材,将取景框里的“余料”暂时封存于相机之中。她离开工坊时,秦飒仍在与那块石头角力。石研没有出声告别,只是轻轻带上了门。她知道,下一次,她还会再来。观察这些沉默的“余料”,感受其背后那巨大的、沉重的创作能量,已成为她理解秦飒,乃至理解艺术本身的一条崭新路径。这条路径,由秦飒亲手为她开启,布满碎屑,却指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