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眼睛”,是十四岁生日时,父亲送的一架二手入门级无人机。
它很旧,白色的塑料外壳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飞起来的声音像一只愤怒的蜜蜂,图传信号也时好时坏。但当我按照说明书,笨拙地推动摇杆,看着它晃晃悠悠地挣脱地心引力,升上我家那片狭窄的天台时,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跟着它一起飘了起来。
显示屏里是另一个世界。
我熟悉的那棵老樟树,从上面看下去,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的绿色蘑菇伞。隔壁王阿姨家晾晒的床单,变成了画布上一块块斑斓的色块。平日里觉得宽阔的街道,成了一条灰色的、蜿蜒的带子,行人和车辆像点缀其上的微小颗粒,缓慢移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从脊椎窜上来。
原来,换一个角度,世界可以如此不同。
从那天起,天台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放学后,我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那里。我着迷于操纵着这双“眼睛”,去探索我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角落。
我飞过学校操场的上空,看着红色跑道在夕阳下变成一条燃烧的缎带;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楼宇之间的缝隙,窥见某家阳台上一盆开得正艳的三角梅;我试图追逐过傍晚归巢的鸽群,却因为速度太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
当然,也少不了“炸机”。
第一次炸机是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侧风。屏幕里的画面猛地一斜,紧接着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一堆晃动的绿叶和灰蒙蒙的天空上。连接断开的提示音像一声审判。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连滚带爬地冲下天台,一路狂奔到预估的坠落地点——一片街心的小绿化带。我在灌木丛里手脚并用地翻找,泥土沾满了校服裤腿,额头上全是汗,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不仅仅是一架无人机,那是我的“眼睛”,是我通往另一个维度的护照。
当我终于从冬青树丛底部把它捞出来,发现只是桨叶断了两个,机身有些刮擦时,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让我当场哭出来。
也就是在那次之后,我盯上了父亲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
父亲是个沉默的机械工程师,他的话很少,但他那个绿色的、金属的工具箱,对我来说却充满了魔力。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型号的螺丝刀、扳手、钳子,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闪着冷光的精密仪器。
以前,我只是蹲在旁边,看着他用那双骨节分明、带着机油味的手,把家里坏掉的闹钟、收音机甚至我的玩具车,拆解、修理、重装,赋予新生。现在,我大着胆子,在他偶尔的指导下,开始学着亲手拆卸我那架伤痕累累的无人机。
拧开小小的螺丝,揭开外壳,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路和元件。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它的“内脏”。那种感觉奇妙极了,仿佛我不仅在驾驭它,更在理解它,在赋予它第二次生命。
我用零花钱购买了替换的桨叶,跟着网络视频学习焊接松动的线路。当修复完成的无人机再次嗡嗡作响,平稳地升空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淹没了我。这不再仅仅是飞翔的快乐,这是一种创造的、掌控的快乐。
母亲对此忧心忡忡。她无法理解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对这些“冰冷的铁疙瘩”如此痴迷。
“鸢鸢,别老摆弄那个了,嗡嗡嗡的吵死人了!”
“听说有人的无人机掉下来砸到人了,多危险!”
“你看你,手上都是划痕,校服也弄脏了,像个野孩子!”
她的唠叨像背景音,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知道她是关心我,怕我受伤。但那种不被理解的委屈,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着心脏。家,这个温暖的港湾,有时候也会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于是,天台那片方寸天空,对我而言更加重要了。在那里,没有唠叨,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样子”的规训,只有纯粹的风,无限的可能,和一个由我完全掌控的视角。
我渴望更高,更远。渴望用这双“眼睛”,去看更广阔的世界。我知道,这只笨拙的、旧旧的无人机,只是开始。它载着的,是一颗渴望挣脱引力、向往无限自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