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雨水滴答的黄昏,母亲说那时的雨声带着平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记忆里的世界总是充满韵律——风敲窗棂是五言绝句,麻雀吵架是七言律诗,连隔壁阿婆唠叨的节奏都像快板。三岁那年,我趴在窗台上看雨,突然指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说:雨在写字。母亲惊讶地放下手中的毛线活,把我抱到膝头:那雨在写什么诗?我认真地看着水痕交织的轨迹,一字一顿地念:天、在、哭、鼻、涕。母亲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渗出泪花,却郑重其事地找来笔记本记下这第一首。
六岁那年,我在旧书摊上找到一本缺了封面的《声律启蒙》。书页泛黄发脆,边缘被虫蛀得像是绣了花边。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那些工整的对仗像糖果在我舌尖融化,我捧着这本破旧的小册子,坐在梧桐树下一读就是整个下午。暮色四合时,我用从灶台偷来的炭块,在院子围墙上写下第一行属于自己的:猫咪追尾巴,转成圆圆的梦。母亲收工回来,看着被涂花的墙面没有责骂,反而找来彩色粉笔:要写就写满整面墙,让路过的风都学会吟诵。
我的童年就在那面写满诗句的围墙前展开。春天写柳絮迷路撞到我\/求我送它回云里的家;夏天写蝉声太吵太阳睡不着\/气得脸越来越红;秋天写落叶是树寄给大地的明信片\/邮费是南飞雁的歌声;冬天写雪花给屋顶盖棉花被\/还偷偷在窗上画水晶花。语文老师把我的童诗投给少儿报刊,发表时编辑把棉花被银装素裹。我生气地把报纸撕得粉碎——他们不懂,雪花本来就是柔软的,像外婆新弹的棉被,带着阳光的味道。
高中时我迷上现代诗。课本里北岛的《回答》让我颤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像闪电劈开我十六岁的天空;顾城的《一代人》让我看见黑夜里的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成为我笔记本扉页的题记。我在数学作业的空白处写满分行的句子,函数是凝固的河流\/坐标是星空投下的渔网。数学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抖着我的作业本:胡璃同学,请问凝固的河流能帮你考上大学吗?全班哄笑,我却认真回答:不能,但能让我看见河流原本的样子——它本该是液态的月光。
十七岁生日,青梅竹马的竹琳送我一瓶自制的桂花香氛。她在便签上写:给你的诗添点气味,让每个字都带着秋天的甜香。那个傍晚,我坐在植物园的长椅上,看夕阳把桂花树染成琥珀色,突然写出了真正让自己满意的句子:秋风路过时偷走桂花香\/藏在云朵口袋里\/酿成月光。后来这首诗被收录进市青年诗选,编辑在评语里写:嗅觉与视觉的通感运用,让整首诗像一颗透明的桂花糖。
报考大学时,我和父亲爆发了唯一一次争吵。他希望我读师范,说女孩子当老师最稳妥。我把整整三大本诗稿摊开在餐桌上,从六岁的猫咪追尾巴到十七岁的酿成月光我要学文学。我的声音在发抖,但每个字都像钉进木板的钉子。母亲默默把我的诗稿一页页抚平,对父亲说:让她去吧,这孩子眼里住着李白。你关得住她的人,关不住她眼里的星河。
大学报到第一天,我把那面写满童年诗句的墙拍成照片贴在床头。室友好奇地问:这些都是你写的?我点头,她惊叹:你真是个诗人!不,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我只是生活的记录员。诗不在书里,在雨滴坠落的弧线里,在蚂蚁搬运食物的队列里,在每个人忘记说出口的心事里。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当我在图书馆角落写下书籍在夜晚长出翅膀\/字句是羽毛的形状,窗外的晚霞正好落在句末,给诗行镀上金色的边框。那一刻,我听见命运在押韵——属于我的诗篇,正要展开最自由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