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台相机,是十二岁那年在外婆家的阁楼上找到的。
那是个老式的海鸥双反相机,沉甸甸地躺在一个蒙尘的木匣里,木质的外壳带着岁月的痕迹,表面的漆已经有些剥落。我轻轻拿起它,仿佛能感受到时光在指尖流淌。当我打开皮腔,透过磨砂玻璃取景屏看出去时,世界忽然变得方正、清晰,却又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朦胧。我着迷于这种奇特的观看方式——不必置身其中,只需安静地框取。
阁楼的天窗投下一束光,尘埃在光柱中起舞。我笨拙地调整着焦距,看着那些微小的颗粒在取景框里变得清晰又模糊。按下快门的瞬间,机簧发出清脆的声,像是一个秘密被妥帖地收藏。
从那时起,我习惯了透过取景框观察世界。它是我与外界之间一道安全的屏障。家庭餐桌上无声的沉默,校园里喧嚣却疏离的人群,城市中匆忙掠过的风景——所有这些,在取景框里都变成了可以理解的构图、光影与瞬间。
高中时,我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第一台二手单反。我开始系统地学习光圈、快门、感光度之间的关系,就像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但我很快发现,最打动我的不是技术上的完美,而是那些偶然的、带有瑕疵的瞬间:玻璃上雨水的痕迹,墙上剥落的油漆,陌生人转瞬即逝的表情。
同学们在镜头前摆出灿烂的笑容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将焦点对准他们身后被虚化的背景——一片晃动的树叶,一扇半开的窗。我迷恋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它们比精心编排的表情更真实。
父母对我沉迷摄影的态度,如同他们对大多数事情的态度——温和的忽视。他们更关心我的成绩是否足够考上好的商学院,就像他们期望哥哥姐姐们那样。当我将装着摄影专业报名表的信封投入邮筒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出选择。
大学的第一堂摄影课上,老师让我们去拍。其他同学拍摄飘扬的旗帜,摇曳的树枝,而我蹲在湖边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交上的作业是水面上一圈即将消失的涟漪。
老师看着我的照片良久,然后说:石研,你的镜头会倾听。
这句话让我想起十二岁那个午后,在阁楼上透过取景框看见的第一束光。原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用相机倾听这个世界沉默的低语。
在暗房红色的安全灯下,看着相纸在显影液中慢慢浮现出影像时,我总会想起外婆的话。她说从前照相叫,要把魂收进那个小盒子里。而我觉得,我收进的不是魂,是时间走过的证据。
我知道这条路不会轻松。但当我透过取景框看世界时,才感到最真实的自己。就像此刻,我站在教学楼的天台,镜头对准落日下两个追逐鸽群的孩子。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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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时刻被妥帖地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