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搬进老城区的第四天发现那个搪瓷盆的。
深绿色的搪瓷掉了大半,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盆底沉着层暗褐色的垢,像凝固的血。它被塞在厨房最里面的橱柜里,上面压着半袋受潮的小苏打,袋子上的生产日期已经模糊成一团灰。
这房子以前住过谁?我对着空气问了句。中介只说原房主举家搬迁,急着脱手才降价,签合同那天钥匙递过来时,他左手食指缠着圈纱布,说是切菜划的。
自来水哗哗淌着,冲不掉盆底的垢。我找来钢丝球使劲蹭,铁锈混着黑渣子卷起来,水渐渐变成浑浊的红褐色。这时手机突然震了震,是合租室友发来的消息:今晚加班,不用等我。
林薇是上周搬来的,在美容院上班,总带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水味。她选了带阳台的主卧,我住朝北的次卧,共用这个逼仄的厨房。
钢丝球突然地断成两截。我低头看时,右手虎口被划开道血口,血珠滴进盆里,瞬间被那团褐色吸了进去,连点涟漪都没起。
邪门。我骂了句,抽张纸巾按住伤口。抬头时,窗玻璃上多了道指印,从下往上划的,印子湿漉漉的,像刚有人扒着窗台往里看。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老楼间距近得能看见对面人家晾的内衣。我绕到窗边往外瞅,楼下的法国梧桐被风刮得呜呜响,树影里没什么异常。
洗完碗时,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十一点十七分。我把那个搪瓷盆倒扣在橱柜角落,刚转身要关柜门,眼角余光瞥见盆底映出个东西——不是我的影子,是团佝偻的黑影,正蹲在我身后。
我猛地踹了柜门一脚,转身抄起灶台上的菜刀。
厨房空荡荡的,瓷砖地面光可鉴人,只有我的影子在颤抖。橱柜门还开着,那个搪瓷盆安安稳稳地扣在那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己吓自己。我喘着气放下刀,指尖却冰凉。这时才发现,刚才划破的虎口不疼了,低头看时,伤口竟不见了,只剩道浅粉色的印子,像被谁舔过。
睡前去卫生间,路过厨房时听见里面有水声。滴答,滴答,节奏均匀,像是水龙头没关紧。我推开门,顶灯接触不良似的闪烁着,水槽里积着半池浑水,水面漂着层油花。
而那个本该扣在橱柜里的搪瓷盆,正端正地摆在水槽边,盆里盛着半碗红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泡沫,像稀释过的血。
我头皮发麻,伸手去碰盆底,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这时水槽里的水突然开始旋转,形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浮起根长发,黑而直,缠在排水口的铁丝上。
林薇是染了栗色卷发的。
我屏住呼吸拽出那根头发,刚要扔进垃圾桶,头发突然在指尖动了动,像条活蛇似的缠上来。我吓得甩手,头发飘落在地,竟自己钻进了地板缝里。
滴答。
搪瓷盆里的液体漫出来了,顺着盆底往下淌,在瓷砖上汇成细细的溪流,蜿蜒着朝门口爬。我后退时撞到调料架,酱油瓶摔在地上,深褐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时,我看见酱油渍里浮出几个字,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别用左手洗。
心脏猛地一缩。刚才洗碗时,我的确是用左手按住的盘子。
窗外突然传来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我冲到窗边,看见楼下的梧桐树下躺着团黑影,像是只被摔死的猫。而树影里站着个人,背对着我,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好像拎着什么东西。
那人慢慢转过身。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脖颈处有道深色的印记,像是勒痕。而他手里拎着的,竟是个和橱柜里一模一样的搪瓷盆。
我吓得猛地拉上窗帘,后背抵着墙滑坐在地。这时手机亮了,是林薇发来的照片,附言:快看我新做的指甲!
照片里她举着双手,指甲涂成鲜红色,背景是美容院的包间。可我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突然发现不对劲——她身后的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包间的陈设,而是我家的厨房。
镜子里,那个搪瓷盆正摆在灶台上,盆里冒着热气。而我的背影站在灶台前,正伸手去够盆沿,姿势僵硬得像个木偶。
更可怕的是,镜子里的,用的是左手。
手机地掉在地上,屏幕裂开道缝。我挣扎着爬起来,冲进厨房。
搪瓷盆还在水槽边,里面的红褐色液体已经凉透了。而灶台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热气。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喃喃自语,转身要走,脚却踢到个东西。
低头看,是双绣着栀子花的布鞋,摆在厨房门口,鞋尖朝里。
这不是我的鞋。林薇穿的是高跟鞋。
我盯着那双布鞋,突然想起中介说过,原房主是对老夫妻,老太太去年冬天走了,死在厨房,据说就是在洗碗的时候,突发心梗倒在水槽边,手里还攥着个搪瓷盆。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我哆嗦着去拿手机,想给林薇打电话,屏幕却自动亮起,弹出条新消息,发件人显示是。
消息内容是段视频。
视频是在厨房拍的,角度像是藏在橱柜里。画面里,我正蹲在地上看那双布鞋,而水槽边的搪瓷盆里,不知何时多了只手,苍白浮肿,指尖朝下,正慢慢往外伸。
视频的最后三秒,那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猛地低头。
脚踝上空空如也,只有圈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可厨房的地板上,却多了串湿漉漉的脚印,从水槽边一直延伸到我脚边,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而那脚印的尽头,就是那双绣着栀子花的布鞋。
滴答。
搪瓷盆里的液体又开始往外漫。我僵硬地转过头,看见盆里的手已经完全伸出来了,手腕处有道深深的勒痕,皮肤呈青紫色。而那只手的手指,正缓缓弯曲,像是在招手。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这时,整栋楼的灯突然都灭了,只有厨房窗外透进点月光,照亮了水槽里的水。
水面上,映出的不是我的脸。
是张老太太的脸,皱纹堆在一起,眼睛半睁着,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容。而她的左手,正搭在我的肩膀上。
用右手,好孩子,要用右手......
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我感觉肩膀越来越沉,像是被灌了铅。低头看,我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抬起来了,正缓缓伸向那个搪瓷盆,指尖离盆沿越来越近。
不——!
我拼尽全力尖叫,猛地甩开肩膀上的重压,转身就往客厅跑。身后传来碗碟破碎的脆响,还有沉闷的拖拽声,像是有人在地上拖东西。
冲进客厅时,我看见大门开着道缝,外面的楼道里亮着绿光。我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冲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在闪。
跑到三楼转角时,撞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手里拎着个搪瓷盆,正慢慢往上走。
小伙子,看见我家老婆子没?老头抬起头,脖颈处的勒痕清晰可见,她今晚上没回家,说是要回来洗碗......
他说话时,我看见他的左手不自然地弯着,指关节处有道深褐色的印记,像是铁锈染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往楼下冲,跑过二楼时,瞥见201的房门开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而门口摆着的,正是双绣着栀子花的布鞋。
跑到一楼时,终于撞见个晚归的邻居,我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喊:有东西!厨房有东西!
邻居被我吓了一跳,听完我的话皱起眉:你说301啊?前阵子是出过事,老太太洗碗的时候心梗死了,听说发现的时候,左手还泡在搪瓷盆里,那盆里的水都凉透了......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而且啊,老太太年轻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左手是蜷着的,根本伸不直。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刚才在厨房看见的那只手,是伸直的。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林薇打来的。我抖着手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她尖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混杂着水声和含糊的话语:救我......它抓着我的手......左手......
接着是重物落水的闷响,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疯了似的往楼上跑,冲到家门口时,看见厨房的灯亮着,水槽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背对着我,正弯腰洗碗。
她用的是左手。
而水槽里的泡沫中,浮着半截染成栗色的卷发。
老太太慢慢转过身。
她的脸浮肿发白,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浑浊的白。而她手里攥着的,正是林薇那只涂着红指甲的手,手腕处血肉模糊。
你看,老太太咧开嘴笑,露出黑黄的牙,不听话的孩子,就得用这个洗干净......
她举起另一只手,手里端着那个搪瓷盆,盆里的红褐色液体已经溢出来了,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在地板上汇成溪流,蜿蜒着朝我脚边爬来。
我盯着她的左手。
那只手伸直了,指关节处有道深褐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而我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正不受控制地朝她伸过去,指尖冰凉,像是要去接那个搪瓷盆。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厨房的窗户哐哐作响。我看见玻璃上又多了道指印,从下往上划的,这次我看清了,那是用左手的食指划出来的。
指印的尽头,映出张脸。
是我的脸。
嘴角咧开个和老太太一模一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