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开始缕被角的第七天,我在他枕头下摸到了半截绣花针。
那针锈得发黑,针尖却异常锋利,挑开被角的瞬间,露出里面缠成一团的白棉线,线头沾着点灰黄色的皮屑,像从人身上搓下来的垢痂。爷爷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枯瘦的手指正一下一下摩挲着被边,动作机械得像个提线木偶。
“别碰。”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它们在数呢。”
白棉线
爷爷的床是太爷爷传下来的红木雕花床,三面挡板上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我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看到他用手指抠着仙鹤的眼睛,指甲缝里塞满了白色的棉线。那些线细得像蚕丝,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缠在床脚的铜环上,打了七个结。
“每天都要数一遍。”护工陈姨端着药进来,压低声音说,“从他摔断腿那天起就这样,说被角的线会自己变长,缠住脚踝的话,阎王爷就该来勾魂了。”她掀开被子时,我看见爷爷的脚脖子上有圈淡青色的勒痕,形状和床脚的棉线结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我守在爷爷床边。凌晨三点,床头柜上的座钟突然停了,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被角上,那些白棉线竟在缓缓蠕动,像无数条细小的蛆虫,从床板的缝隙里钻出来,往爷爷的袖口爬。
爷爷的手指突然加快了速度,捋被角的动作变得急促,嘴里念念有词:“差三根……还差三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角的边缘缺了块布,露出下面的棉絮,棉絮里裹着些黑色的东西,仔细看是几缕头发,长在棉花中间,根根分明。
座钟的钟摆自己晃了起来,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却比正常速度慢了一半。我摸出手机想照亮,屏幕上却映出床挡板的影子——那些雕刻的仙鹤眼睛里,都塞满了白棉线,正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线团,像未成形的胎儿。
七个结
爷爷摔断腿那天,在菜市场捡了个布偶。
那布偶是用白布缝的,没有脸,四肢却缝得格外逼真,关节处缠着白棉线。爷爷说看着可怜,就揣在怀里带回了家。当天晚上,他起夜时被床脚的线绊倒,股骨摔成了三截,手术台上输血时,血袋里的血竟自己凝固成了棉线的形状。
“那布偶呢?”我问陈姨。她往爷爷的药碗里撒了把糯米,眼神躲闪:“烧了。那天我看见它坐在窗台上,腿上缠着和爷爷一样的绷带,被角的线正往它身上爬。”
爷爷的被角突然鼓了起来,像有东西在下面动。我按住被子的一角,摸到个冰凉的小硬块,形状和布偶的脑袋一模一样。爷爷的手指停了,眼睛瞪得滚圆:“别压……它在长骨头……”
白棉线开始从门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织成张网,慢慢往床边收。我突然发现床脚的铜环上,原本七个结的线变成了八个,最上面的那个结正在蠕动,像颗跳动的心脏。爷爷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的幅度和结的跳动频率一模一样。
凌晨三点十七分,座钟准时停了。被角鼓起的地方裂开道缝,露出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盯着我手里的绣花针。那些白棉线突然绷直,勒得爷爷的脚踝渗出了血,血珠滴在线上,瞬间被吸得一干二净,线的颜色变成了诡异的粉红。
布偶
陈姨失踪那天,下了场夹着棉絮的怪雨。
她的围裙被挂在爷爷的床头上,口袋里露出半截布偶的胳膊,白棉线缠着根头发,发根带着小块头皮。我在厨房的灶膛里找到没烧完的布偶残骸,肚子里塞满了爷爷的指甲,每个指甲缝里都有白棉线,结着小小的死结。
爷爷开始整夜不睡,只缕被角。他的手指磨出了血,血滴在被上,竟晕开成朵棉花形状的花。我掀开被子想给他换药,发现床单下面铺着层厚厚的白棉线,线与线之间缠着无数根头发,有黑有白,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还差最后一根。”爷爷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像冰,指甲深深嵌进我的肉里。我看见他的手臂上爬满了白棉线,正往我的胳膊上缠,线的另一端钻进床板的缝隙,拽出来时带着点暗红色的泥土——太爷爷下葬时,棺材里填的就是这种土。
床挡板的仙鹤突然掉了漆,露出下面的字迹:“宣统三年,棉人替身,七结换命。”我想起老家的族谱,太爷爷当年是个扎纸匠,专门做给死人殉葬的布偶,民国初年突然暴毙,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个没缝完的布偶,眼睛的位置缝着两颗黑纽扣。
凌晨三点十七分,爷爷的被角突然自动抚平了。那些白棉线在被上织出个布偶的形状,眼睛的位置正好对着爷爷的脸。我摸出那半截绣花针,往布偶的眼睛扎去,针尖穿透被面的瞬间,爷爷猛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有棉线在里面缠绕。
最后一缕
爷爷咽气时,手里攥着根我的头发。
白棉线在他闭眼前的一刻突然断了,所有的结都散开,变成漫天飞舞的棉絮,落在地上化作细小的虫子,拼命往床板缝里钻。床挡板的字迹渐渐消失,露出下面太爷爷的名字,旁边刻着个小小的布偶图案,眼睛是空的。
我在整理爷爷的遗物时,发现他枕头里藏着个完整的布偶。用我的旧衬衫缝的,脸的位置贴着张我的照片,四肢缠着七根白棉线,每根线上都有个结,最后一根线的末端,系着截绣花针,锈得发黑,和我在枕头下摸到的那半截正好对上。
布偶的肚子里塞着张纸条,是爷爷的笔迹:“太爷爷用七个布偶续了命,我用七个结偷了七年,现在该还了。”纸条背面画着个简易的家谱,爷爷的名字下面,是我的名字,名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布偶,眼睛的位置留着空白。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总觉得被角有东西在动。伸手去摸,摸到根细细的线,白得发亮。抬头时,看见天花板上悬着个布偶,用爷爷的寿衣缝的,脸的位置贴着张他的照片,眼睛里塞着两颗黑纽扣,正对着我笑。
凌晨三点十七分,座钟又响了。我盯着被角的线,慢慢伸出手,学着爷爷的样子,开始一缕一缕地捋。线的另一端缠在我的头发上,越收越紧,像有人在头顶轻轻拉扯,带着点熟悉的、属于爷爷的烟草味。
窗外的棉絮还在下,落在玻璃上,慢慢凝成个布偶的影子,眼睛的位置,映着我正在缕被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