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个闷热的六月午后,三楼最东侧的考场上,那块总也擦不干净的橡皮擦。
那天是全市模考的最后一场,考的是我最头疼的数学。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的呻吟,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辣得我睁不开眼。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我面前的草稿纸上已经画满了歪斜的辅助线,可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问,依旧像个紧闭的铁盒子,怎么也打不开。
离交卷还有四十分钟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后座的男生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佝偻着背,手死死按在喉咙上,脸憋得像紫茄子。监考老师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了句“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男生却只是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来的血珠滴在白色的校服袖口上,格外刺眼。
“同学,实在不行别硬撑。”监考老师皱着眉,他却猛地抬起头,我正好瞥见他的脸——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嘴唇干裂得像块久旱的土地。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试卷,右手握着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试卷,心脏却没来由地狂跳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橡皮不见了。那块陪伴我三年的樱花橡皮,早上出门时还在笔袋里,此刻笔袋翻了个底朝天,连个橡皮屑都没找到。
就在这时,一张纸条从后排传了过来,轻轻落在我的桌角。我吓得一哆嗦,监考老师正低头看着手表,我飞快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用我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橡皮擦图案。
我回头看了眼后座的男生,他依旧低着头,只是左手伸到了桌沿外,掌心朝上,躺着一块半旧的白色橡皮。橡皮的一角缺了块口子,边缘处有些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烧过。
“谢谢。”我压低声音说了句,抓起橡皮就往错题上擦。可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不管我怎么用力,试卷上的铅笔字迹都纹丝不动,反而在纸面留下了一道道灰黑色的擦痕,像某种丑陋的疤痕。
“怎么回事?”我急出了汗,又用力擦了几下,那些擦痕竟然慢慢晕开,变成了模糊的暗红色,像是浸透了血。我吓得手一抖,橡皮掉在地上,滚到了前排女生的椅子底下。
前排女生正奋笔疾书,感觉到脚下有东西,弯腰捡了起来。她看了眼橡皮,突然“啊”地低呼一声,把橡皮扔在地上,脸色惨白地说:“这橡皮……怎么是湿的?”
我这才发现,橡皮表面渗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监考老师闻声走过来,捡起橡皮看了看,皱着眉说:“谁的?考试不准用这种劣质橡皮。”
“是……是他的。”前排女生指着我后座的男生。
可当我回头时,后座的位置已经空了。椅子上只留下一摊水渍,形状像个人影,正慢慢渗入褪色的蓝漆课桌里。监考老师也愣住了,他翻看了一下考生名单,喃喃自语:“奇怪,这排根本没人啊。”
我突然想起刚进考场时,后座确实是空的。那刚才咳嗽的人是谁?递纸条的又是谁?
交卷铃声响起时,我的试卷上还留着那块擦不掉的暗红色痕迹。收卷的老师翻到我的卷子,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那道题说:“这解法不错啊,用了拉格朗日定理,就是步骤有点乱。”
我愣住了——那道题我根本没做出来。
走出考场时,走廊里挤满了讨论答案的学生。我听见两个女生在说:“听说了吗?去年这个考场有个男生考试时猝死了,也是考数学,就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真的假的?我还听说他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块橡皮,上面全是牙印,像是咬着橡皮憋死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那块半旧的白色橡皮,缺角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牙印,暗红色的痕迹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几道浅浅的擦痕,像谁在上面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成绩出来,我的数学考了前所未有的高分,尤其是最后那道大题,步骤完整得像是抄标准答案。可我再也没敢用过那块橡皮,它被我锁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直到上个月,我去母校参加校庆,遇到当年的数学老师。闲聊时说起那场模考,老师突然说:“你们那届真是邪门,考数学那天,监控拍到倒数第二排的椅子上,坐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可查遍了全校档案,根本没有这个人。”
“那监控还在吗?”我忍不住问。
“早没了,”老师叹了口气,“后来拆考场的时候,工人在那排课桌的夹层里,发现了半块橡皮,上面全是干了的血渍。”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个陌生电话,听筒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还有个模糊的男声:“同学,我的橡皮……能还给我吗?我还要用它考下一场呢。”
我猛地挂了电话,跑回家打开书桌抽屉。那块橡皮还在,只是表面的白色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胶层,上面隐约浮现出一行字:帮我把最后一道题做完。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橡皮上的字迹突然开始流动,像是有人在用无形的手书写。我看着那行字慢慢变成完整的解题步骤,和我当年试卷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时,书桌上的日历突然翻到六月,停在那个闷热的午后。远处传来熟悉的预备铃声,吊扇依旧在头顶吱呀作响,而我的后座,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