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刚爬过乔家大院后山的黄土坡,把路边的酸枣树染成了金红色。乔明扛着柄磨得发亮的榆木铁锹走在最前面,铁锹头挂着卷粗麻绳,绳结上还沾着去年秋天的干草屑。林砚背着他的黑色工具包,包侧的网袋里插着卷尺、喷水壶和一个巴掌大的电子秤——都是测试青砖要用的家伙什。苏晓拎着块深蓝色防水布跟在最后,布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叠着的软毛刷,她走得很轻,目光时不时落在林砚的背影上,像在琢磨着怎么帮忙,又怕打扰。
“后山这古窑,是道光年间乔家老掌柜请平遥匠人建的。”乔明的声音在黄土坡上荡开,带着山西人特有的浑厚,“那时候建大院、造影壁,砖都从这儿出,烧砖用的是后山的松木,窑温得守着烧三天三夜,差一点都不行。”他指着前面一道黄土坡,坡顶隐约露出半截窑口,“瞧见没?那就是窑门,后来抗战时被日军炸了半边,就再也没烧过砖,荒了几十年了。”
林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窑口藏在几棵老酸枣树后面,窑体是黄土夯实的,表面裂着细密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走近了才发现,窑口被半人高的狗尾草和蒺藜堵着,草叶上还挂着晨露,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
“我来清!”苏晓不等乔明动手,先弯腰抓住狗尾草的根部,用力一拔,草连根带土被拽出来,她的手指被蒺藜扎了下,指尖渗出血珠,却没吭声,只是悄悄把手指在衣角蹭了蹭。
乔明见状,笑着递过铁锹:“姑娘,这活儿糙,用铁锹铲就行,别伤着自己。”他接过苏晓手里的防水布,铺在旁边的石头上,“等会儿找着砖,就放这布上,别沾太多土,不好测试。”
林砚打开手电筒,往窑里照去——窑体是半圆形的,内壁黑黢黢的,还留着当年烧砖时的烧结痕迹,像一层厚厚的墨。窑底铺着层细土,散落着几块残缺的青砖,有的已经风化,一捏就碎,有的被土埋了大半,只露出个青灰色的角。
“先看看窑口附近的砖。”林砚弯腰捡起一块完整的砖,砖面粗糙,带着细小的沙眼,他用手指敲了敲,声音发闷,像敲在棉花上,“不行,这砖烧过头了,胎质太脆,补在影壁上容易裂。”
乔明也捡起一块,掰了掰,砖角应声而断,断面发白:“可不是嘛,窑口温度高,砖容易烧老,咱们得往里面走,窑底深处温度匀,说不定有没烧透但质地硬的。”
三人往窑里走,窑体越往里越窄,光线也越暗,手电筒的光柱里满是飞舞的尘埃。苏晓跟在林砚身后,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砖,突然脚下一滑,林砚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手里还拿着刚才那块测试的砖,冰凉的砖面蹭到苏晓的手腕,她愣了一下,连忙说“谢谢”,声音比平时小了些。
“小心点,窑底潮,青石板滑。”林砚松开手,继续往前照,光柱落在窑底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堆着几块砖,被厚厚的松针盖着,“乔大爷,那边有砖,咱们去看看。”
乔明走过去,用铁锹拨开松针,露出三块完整的青砖——青灰色的砖面泛着温润的光,没有明显的沙眼,边缘整齐,看起来保存得很好。林砚蹲下身,拿起一块,用软毛刷轻轻扫掉砖上的土,指尖划过砖面,能感觉到细微的纹路,是当年制砖时模具留下的痕迹。
“你们听。”林砚举起砖,用手指轻轻敲击,“当——”清脆的声音在窑里回荡,没有丝毫杂音,像寺院里的磬声。
乔明眼睛一亮:“这声儿对!当年老工匠说,好砖敲着得像磬,声音脆,没杂音,这样的砖质地硬,吸水率低,能存几十年不裂。”
苏晓也凑过来,仔细看着砖:“这砖的颜色和影壁上的一样,都是青灰色,连纹路都差不多。”她伸手想摸,又怕碰坏,停在半空中,“要不要用水浸法测试一下?你昨天说,影壁砖的吸水率是3%。”
林砚点头,从工具包里拿出电子秤和喷水壶:“正好试试。”他把砖放在秤上,去皮,显示“520克”。然后用喷水壶往砖面上均匀浇水,水落在砖上,没有立刻渗进去,只是顺着砖面缓缓流下,形成细小的水珠。
“等五分钟。”林砚看了眼手表,“水浸法就是看砖的吸水速度和吸水量,好的青砖吸水慢,吸水量少,这样补在影壁上,不容易因为受潮而变形。”
苏晓蹲在旁边,眼睛盯着砖面,看着水珠慢慢减少,却没有在砖上留下明显的水痕。乔明坐在旁边的碎砖上,掏出烟袋,却没点,只是摩挲着烟杆,笑着说:“当年我爷爷在这窑里当帮工,说烧砖最难的就是控温,温度低了砖软,温度高了砖脆,得守着窑门看火候,一晚上不能合眼。”
五分钟到了,林砚用干布轻轻擦掉砖表面的水珠,再次放在电子秤上——“535.6克”。他拿出计算器,快速计算:“(535.6-520)÷520≈3%,正好和影壁砖的吸水率一样!”
“成了!”乔明一下子站起来,烟袋都掉在了地上,“这砖能用!咱们再找找,多拿几块,万一补的时候不够。”
三人又在窑底找了找,总共找到六块完整的青砖,都用防水布包好,乔明用麻绳捆紧,扛在肩上。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照在黄土坡上,暖洋洋的。
苏晓走在中间,看着林砚手里拎着的测试工具,小声问:“林砚,补砖的时候,是不是还要把砖磨成粉,调成砖膏?我昨天在工房里看到你准备了糯米灰浆。”
林砚转头看了她一眼,点头:“对,晋商砖雕补配法就是用古砖磨粉,加糯米灰浆,这样补上去的砖角,颜色和质地能和原砖无缝衔接,比用新砖补效果好。”
“那我能帮忙吗?”苏晓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期待,“我可以帮你磨砖粉,或者调灰浆,我学过调颜料,对比例很敏感。”
林砚沉默了一下,想起昨天她在窑里帮忙清杂草,想起她刚才小心观察砖的样子,说:“可以,明天在工房,你帮我称灰浆的比例吧。”
苏晓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像阳光照在雪上,慢慢化开:“好,我一定称准。”
乔明走在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回头:“这样就对了,修复影壁是大事,人多力量大。这些砖啊,不仅是补影壁的料,还是老祖宗的手艺,咱们得好好用,不能辜负了当年烧砖的工匠。”
林砚看着手里的青砖,砖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能看到当年工匠们守在窑边,小心翼翼控温的样子。他想起影壁上被撬坏的砖角,想起乔伟和陈敬鸿的阴谋,心里更踏实了——有了这些青砖,影壁就能补好,那些藏在榫卯里的密码,也能继续守护下去。
回到大院,林砚把青砖放在工房的架子上,用防水布盖好,旁边放着糯米灰浆和磨砖的石磨。苏晓帮忙把测试工具收拾好,放在工具包里,小声说:“明天我早点来,先把石磨洗干净。”
林砚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那块冰似乎又融化了一点。他知道,修复影壁不仅需要合适的青砖,还需要大家一起努力,而苏晓,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过去的错误。
工房的窗户开着,阳光照在青砖上,青灰色的砖面反射着光,像一颗颗镶嵌在时光里的宝石,静静等待着被重新赋予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