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琴坐在蘅芜苑的暖阁里,指尖冰凉,捧着的那盏茶早已失了温度。
莺儿的话像冰锥,一下下凿在她心上,凿得她呼吸都带着钝痛。
窗外暮色四合,听雨轩的方向檐角朦胧,渐渐隐入渐浓的夜色里。
她仿佛又看见曾秦站在梅树下,那双清亮的眼睛,最后望向她时,是坦然的失望,还是被误解后强压的黯然?
“琴儿,吃点东西吧。”
薛宝钗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粥,声音里透着担忧。
薛宝琴摇摇头,声音低哑:“姐姐,我坐不住。”
她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轻磕,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响声。
“我得去……我得去跟他道歉。”
“这么晚了……”薛宝钗蹙眉。
“正因晚了,才更该去。”
薛宝琴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异样的潮红,“白日里人多眼杂,反倒说不清。错是我犯的,误会是我生的,难道连当面说句‘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么?”
她走到妆台前,对镜匆匆理了理微乱的鬓发,镜中人眼圈泛红,眼神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没有再刻意装扮,只换下那身鹅黄锦袄,挑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素面绫袄,外罩一件青缎镶风毛的比甲,越发显得纤弱单薄。
“我陪你去。”薛宝钗道。
“不,姐姐。”
薛宝琴回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得我自己去。有些话……有人在,反而说不出口。”
薛宝钗凝视她片刻,终是轻轻点头:“带上暖炉,仔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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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末的夜,寒气未消。
园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各处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晕黄的光圈,照着积雪未化尽的小径。
薛宝琴提着盏小巧的琉璃绣球灯,扶着丫鬟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听雨轩去。
心跳得厉害,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慌的。
她反复思量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可越想越乱,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听雨轩院门紧闭,檐下两盏灯笼静静亮着,在夜风里微微晃动。
开门的仍是麝月。
看见薛宝琴,她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但礼数依旧周全:“薛姑娘?这么晚了……”
“麝月姐姐!”
薛宝琴声音微颤,“我……我想见见曾举人,说几句话,不会耽搁太久。”
麝月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正房亮着灯的书房窗户,低声道:“姑娘稍等,容奴婢去禀报。”
正房书房内,曾秦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相公,”麝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薛二姑娘来了,说想见您。”
曾秦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请她进来吧。”他放下书卷,坐直身子。
门帘轻响,薛宝琴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琉璃灯的光晕映着她苍白的脸,眼圈分明还红肿着,唇色也有些淡。
唯独那双眼睛,在灯下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忐忑、愧疚,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
“曾举人……”她开口,先福了一礼。
“薛姑娘不必多礼,请坐。”
曾秦起身还礼,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夜里寒,麝月,给薛姑娘上杯热茶。”
薛宝琴却没有立刻坐下。
她站着,手指紧紧攥着斗篷的边缘。
屋内的暖意和茶香扑面而来,却让她更觉自己像个贸然闯入的、格格不入的客人。
“我……我是来道歉的。”
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曾秦的眼睛,语速很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出口,“今日在梅林,我……我说了很过分的话,误会了举人。我都知道了,是……是我兄长他……”
她声音哽了一下,眼圈又红了,却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是他设局诓骗举人,我却被蒙在鼓里,还那样揣测举人……我、我真是……”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书房里静了一瞬。
炭火噼啪,茶壶在红泥小炉上发出轻微的嘶鸣。
曾秦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站在灯下,身形单薄,像是寒风中一株瑟瑟的小花。
那满脸的愧疚和懊悔,真实得刺眼。
她本该是明媚骄傲的薛二姑娘,此刻却为了一个误会,在寒夜里亲自上门,向他这样一个“外人”低声下气地道歉。
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移开目光,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半凉的茶,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薛姑娘言重了。区区小事,何须道歉。”
薛宝琴猛地抬头,眼中泪光盈盈:“不,不是小事!我……”
“真的不必。”
曾秦打断她,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其实,薛大爷说的,未必全错。”
薛宝琴怔住。
曾秦抬眼看她,目光平静得让她心慌:“我确实对不少女子另眼相看。林姑娘的病,二姑娘的画,宝姑娘的才,还有姑娘你的见识……我都欣赏,也都愿意结交。若在薛大爷看来,这便是‘见一个爱一个’,那……”
他顿了顿,唇角弧度加深,却没什么温度:“他说得对,我就是那样的人。”
“不!不是的!”
薛宝琴急急摇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举人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那日弹琴,你眼里只有琴,只有意境;那日论茶论画,你句句通透,心怀坦荡;
今日……今日在梅林,你被我那样误解拒绝,却连一句辩解苛责都没有……你怎么可能是兄长说的那种人!”
她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书案的边缘:“举人,你别这样……你别因为我的错,就这样说自己!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好受,故意这么说的,对不对?”
曾秦看着她泪眼婆娑、执拗不信的样子,心中那点微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冷静。
她不信。
她不仅不信,反而将他这“自污”当成了另一种高尚的“安慰”。
这误会……更深了。
也好。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薛姑娘,”他声音依旧平稳,“你既不信,我说再多也无用。不过……”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寒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也吹散了他后半句话。
“什么?”薛宝琴下意识追问。
曾秦回身,脸上那种刻意营造的疏淡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眼见为实。既然姑娘执意认为我是在自污安慰,不如,我证明给你看?”
“证明?”
薛宝琴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嗯。”
曾秦点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去园子里折支梅花,“正好,我也坐得乏了,想出去走走。薛姑娘可愿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