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陶家部曲,两千郁林郡兵,像是泾渭分明的清水和浊水,汇聚成乌泱泱的大江,汹涌着朝孱弱的“堤坝”席卷拍去。这支蓄势已久的生力军,造成的声势极大。只是他们这样的强、弱混杂联合,究竟是起到一加一的效果,还是上下增减浮动,那就要等实践检验了。二位陶将军都许诺以重赏,士兵们都憋着一口气要去立功。
“三公子,你究竟要做什么?”卫濮急得大喊。
“你就等着瞧吧!”陶抗乐颠颠地往前冲,只留个背影。
在横海军左营和前营的结合部处,孟干亲自于此督战。他的所有亲卫,乃至于充当杂役、厨工的民壮,都带上武器去填补阵线了,只剩下他这个光杆司令。目睹敌人的雷霆一击,他紧张之余却也长舒一口气,以手掌作喇叭状呼喊,又亲自敲响了战鼓传令。
然而,仅凭意志战胜不了客观事实,处于人数劣势的晋军,再也经不起拳头硬砸。袭击者只是轻轻地一冲,就把凹陷的“V” 字冲为“丷”字,造成了不小缺口。这犹如后世“压强”的概念,把精锐力量集中于某个点,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功效。
吴军大喜过望,兴奋地哗啦啦涌入到中间的豁口,争先恐后地往前面钻,以争功求赏。这事也容不得他们,想要稍微慢点的话,后面更多的友军还在拥挤推搡呢!晋军的左、前两营好像直接放弃了反扑的机会,站在两边重新整队却毫不阻拦,放任这股洪水往身后倾泻。
转瞬之间,这支吴军已经形成漏斗状,前头是细长的导管,后面是堆叠的椭圆,人如砂砾般由后向前迅速流渗。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能对晋军发起迂回侧击,将其如肉夹馍般死死包裹住,全歼都有可能。陶璜和孟干,刚刚各自打出了最后一张底牌,现在是只能是焦急地空手静待结果了。吴军的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甚至有人在提前欢呼庆祝。晋人的神情却也不慌张,没有如寻常军队般惊慌溃散,仍在卯着劲咬牙等待。
就在这形势窘迫到极点的时候,全局从头到尾隐身的横海军后营,终于从薄雾中出现了,而且就拦在了“漏斗”的前部!他们全副近战装备,手执加固的藤盾,以密集的队列作弧形兜裹,把吴军的出口给牢牢堵住,并对两侧的友军进行了加强,呈对敌合抱之势。刚才孟干的下令,正是传达给他们的。
“后营,应敌!”张轨站在队伍中央,重重地把长矛斜插在地上,用手臂夹着作支撑,以尖刺对着来敌。盾手蹲在前持盾硬抗,矛兵列于后夹矛防御,将士们互相信赖着分工,在瞬间做好了战斗准备。不消多余的鼓舞,他们深知今日全军的胜负,就维系在自己的身上,紧张却又无畏。
接战之前,藏于阵后的五百名远程兵率先动手,用的不是寻常弓弩,而是削尖的长杆木矛,带队的是二部督苏骏。在这个丛林地区,结实的木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连夜储备了极多的数量,就摆放在埋伏地点,以便于取用。他们先是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小跑着助力投掷,以遮天蔽日的态势,向挤在狭小“漏管”的敌军展开攻击。
如此接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站队,吴军惊恐且无助地面对着迎面的投矛,只能闭上眼硬着头皮等待命运。他们的阵型太混乱了,精锐的部曲,散漫的郡兵,原本就因主将争功,而搅和地不成样子,冲到最前端的更甚,编制跑得彻底稀散,环顾左右谁也不认识谁。
部曲空有娴熟的技艺和优良的装备,可三三两两的站位,使得盾阵也摆不成,,匆忙间只能各顾各的,原子化的状态也大大降低了整体战斗力。郡兵本以为此战是轻松摘桃子,哪里料得到会遇上这种事,自己先乱了阵脚去回冲本队,把理智尚存的抵抗者也给挟裹上了。
就实而言,临时赶制的木矛,杀伤力其实很有限。然而就是得益于敌军的状态,以铺天盖地的阵势,从心理上就先声夺人,这才是最大的作用。它并非是能贯穿身体的箭矢或铁矛,只是凭借着物质的惯性,形成一定的刺伤,很少致命。不过混乱的敌军“追兵”,哪里还能冷静对待呢?
苏氏兄弟们带着投矛兵,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投掷,以此来持续消耗。而其他三个部的士卒,以刀盾在前线硬扛,众志成城地阻拦住敌方。他们没有急于推进,而是坚守在原地,把敌方细长“漏管”的状态维持住,装作勉强顽抗而无力反击的样子,不断地把新敌引诱来。
吴军的前阵虽乱,可是挤在“漏斗”之中,想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后面的人还在疯狂地往前涌。尤其是卫濮、陶抗两员将领,在远处眺望战局,认为晋人只是困兽犹斗、苟延残喘,胜利依然唾手可得,不然战线为啥不倒退?肯定是属下不努力、不卖命,才冲不破晋人的“脆弱”防线。
于是乎二位吴将作出类似的判断,根据自己的风格“加强指挥”。卫濮带上亲卫队往里头挤,赶鸭子似得驱赶着部下继续向前,重新聚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后浪”。陶抗则更加简单,下令武士手执长刀督战,敢有迟疑的就立刻斩首示众,恐吓之余再次声称要予以重赏。这也怪不了他们,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陶璜,看这情况都觉得是晋人苟延残喘,觉得眼前的诱饵太香了。他以主帅的身份,亲自擂鼓助威,盼着部曲和弟弟能为他争口气。
源源不断的吴军,就在恩威并施的鞭策下,接着往狭长型的“漏斗管”里钻,就像是鸡群扑腾着赶赴屠宰场,既勇敢却也茫然。晋军的战术选得很细心,盾阵后面无法有效利用弓弩,很容易射到友军的背部。反而是抛物线投掷的木矛,是今天最趁手的兵器,造成了绝大部分的亡情。此武器在中原战场上不常见,是蛮夷惯用的。横躺在地的吴方伤者,百般呻吟却得不到及时救治,又被蜂拥而至的友军践踏,是送命的主因。良莠不齐的战斗素质,混杂错乱的编制站位,放大了他们的劣势。门外汉的指挥,扯后腿者的加入,把两千精锐部曲坑得很惨。
经过重重“洗礼”之后,吴人在这块小区域里,积叠起了成堆的肢体,可还是“差那么几口气”,就是推不动对方的阵列。脚下的大地彻底被浸泡成殷红色,人们踩在滑腻的血流上,经常被伤者和肢体阻碍行动,连基本的移挪都难以做好,何况是搏命厮杀?只是毫无意义地排队往前送死。其将领们急红了眼,此刻完全是陷入赌徒式的癫狂,认为赢下这把只在临门一脚,无论如何就是不信邪,不计成本地督促着下属往上填。
四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在青史中绝留不下姓名的壮丁,带着获胜的希望,做着徒劳的蠢事。刹不下车的他们,于短短的两刻钟之内,在对方特意设置的陷阱里伤亡殆尽,勉强站着的十不存一。这时候他们才看清并醒悟,环顾身后和旁边,凭仅存的这点人手,再发起攻击简直难如登天。
卫濮不甘地倒下了,他依靠着精良的甲胄防护,带队冲击到晋人的盾阵,满以为能立下类似于“先登”的大功,却冷不防被无耻偷袭了。他只顾得上挥刀砍杀,可晋人居然把盾牌稍稍抬起,有人从地下伸出长矛猛刺,把他的小腿都贯穿了。他大骂着栽倒,原本还想支撑着爬起来,却被滑腻的血液干扰,挣扎着起不来。晋军来了个痛快的,把盾牌往前挪了一步,直接往他的腰上狠狠砸下。这员陶家部曲中的头号悍将,就这么无助地吐着血等死了。
情势陡转,晋军不再掩饰、开始行动,从防线缺口处迈开反击的步伐,踩踏着伤亡的吴军加以补刀,把凹形陷阱坑回顶成凸状突出部。直到这个时刻,陶抗还在试图用“督战恐吓”的方式对待下属,可已经无济于事了。仅存的数百名部曲、郡兵,从其眼前崩溃逃亡,就连督战的亲卫都胆怯,采用了最理智的办法,即把陶抗硬架着撤退。
守似弹簧蓄势,攻如火山爆发,横海军今日拿出来完美的表现,展示了始终互相信赖的真诚团结。后营在故意示弱消耗完敌军主攻队后,犹如喷薄而出的高温岩浆,从缺口不断地向前涌出,及时地向左右予以迂回支援,迅速吞噬了久战神疲的敌军。
那些奋战在主要阵线的吴军,原本就是强弩之末,在长期而剧烈的缠斗后,他们的队列已经站得非常稀薄,平均每个纵排不过是三、四个人,后背处于极度空虚的状态,当然晋军的现状也好不到哪去。但是吴军被绕到身后的后营攻击后,就处于两面包夹的极端劣势,在此情况下无力分兵抵抗,不仅左支右绌抵抗不住,而且连逃跑都没地方可跑,顷刻间土崩瓦解。重点突破,全盘席卷,这原本是属于吴军的胜利剧本,没想到最终颠转了个方向。
后营的将士们,拼了命地奔跑厮杀,以帮助困乏的友军。他们曾在战斗激烈的前期,忍着满腔的义愤隐藏待命,浑身憋着这股劲到现在,终于可以如泄洪般发泄出来。一部督范芦、二部督苏骏向左,三部督臧仲、四部督彭袭向右,喊杀声震天。他们来不及斩下首级,也不把抢夺军功当头等大事,只心心念念着渴望已久的胜利。年轻的,年老的,北方的,南方的,此刻都把自己当作是嗜血的野兽,哪怕手里没有刀剑也要张嘴撕咬敌人。
强撑着看到曙光的前方三个营,身体早已疲惫得不听使唤,却仍然迸发出最后的力量,呼应着后营向前推进绞杀。满身鲜血的孟观,用喊哑了的嗓子继续鼓舞士卒,把失去知觉的手臂疯狂挥舞。肩膀和腿部都受伤的李肇,在简单包扎后仍冲于最前,不让手下的士兵感到孤独。望着满地伤亡的羌人子弟兵,封鞅用血手揉着眼睛,没有忘记身上的职责。目睹这一幕,主帅孟干的眼眶通红,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他并不是没见过惨烈的战斗,相反他是这几年实在是见得太多了。都说慈不掌兵,可统帅也都是有正常感情的凡人,他也会为伤亡者的惨重付出而内疚,只是不敢轻易流露罢了。好在前期的牺牲付出,证明了其价值。
同样在远处揪心的陶璜,悲愤之余急得要拔剑自刎,幸亏几个亲卫赶紧给架住了。但他已经心如死灰,也知道无论政治、军事哪个方面,他都是彻彻底底的废人了。曾经他用“自表讨贼”的表演方式,于公赢得了吴国皇帝的青睐,于私并保全了家族在交州利益,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丢失殆尽。不仅如此,他还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了,满以为能够像羊祜、陆抗那样相安无事地僵持下去,还赚得身前身后的美名。连才智过人的自己,都爱上那份不用打仗还能收礼的绝世“安逸”,却冷不防遭了无耻的偷袭,两个孩子也可怜惨死,想想更觉得羞耻和悔恨。他哪里知道,自己是从门阀角度思考问题,先考虑家族而不是国家的利益,可孟干、张轨这些实实在在的寒门子弟,真的会信这一套吗?
两代陶家人创立的基业,在陶璜手里败了大半。他苦心打造的精锐部曲损失一空,好不容易凝聚拼凑的军队也灰飞烟灭,在晋军必然追击的情况下,剩下的残兵败将还能收拢多少?在吴国这种军阀联盟式的国家,丢失军队就意味着没了话语权。而且他的补给根据地是合浦、郁林两郡,短期内是夺不回来的,重组军队就是奢望,连带着把三弟陶抗的势力也给弄没了,虽然后者的抢攻也是战败的原因之一。那么家族的余下希望,只剩下远在扬州的“徐陵督”的二弟陶濬,那里有块狭小的产业地,以及陶家的两三千部曲。原本陶璜是根本瞧不上的,可现在他除了低下头去投奔这位平庸二弟,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于是乎陶璜同样在哭,只是哭的内容和孟干不太一样。留给他的时间不多,百余名护卫簇拥着他,往西北方向逃窜。一万四千人的大军,能够有这个幸运逃跑的,林林总总不足三千人,而且并非都是忠心尾随,只是个人保命罢了。很多出生于本土的士卒,在如今交州彻底归晋的背景下,一定会留在故乡臣服于新主人,而不愿万里迢迢逃入吴境。此外,倒地的绝大部分是轻重伤者,要是能够被救济的话,命运如何还要看胜者的态度,估计会被晋军给收容。
和心态各异的士卒们一样,两员主将王约、黎晃的选择不同,很有代表性。前者最初做着晋人的杂号将军,职务也比较高了,却铁了心要翻盘追随陶璜,就算失败了也不敢留下,只能破罐子破摔,跟着一条路走到黑。可黎晃没那么多的心理包袱,他本就是九真郡的豪族,而且外甥李祚做着晋国的九真郡太守,这也是种“两头下注”的家族策略。现在吴人败局已定,他骄傲地抛下兵器率残部投降,并声明自己和外甥的身份,让晋军以礼相待。
李肇气得走上前,狠狠地扇了黎晃几个耳光,把这个谁都看不起的骑墙派给打傻了。不过晋军还是要考虑收揽本地人心,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这员降将面子,折其傲骨后予以收编,以起到千金买马骨的功效。对待其他人亦然,晋人在秋风扫落叶般解决了战斗后,首先分出大量人手抢救己方的伤员,然后再尽量公正地对待吴人的伤兵、降兵。打仗固然是筋疲力尽,可收拾战场也是个不亚于此的累人活。值得庆幸的是,谁胜就能掌握打扫战场的权力,他们能凭此救回大多数袍泽,虽累却也开心。
孟干巡视着战场,慰劳着为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喜悦却也心里难受。他现在不再是冲锋陷阵的偏将、裨将了,要坐镇而总览全局,没能参与厮杀,遗憾且不适应。然而他必须习惯,因为交州的郡县已经全部收复,还额外多了郁林郡这个关键地区。如何守土,怎样治理,是个不亚于重夺交趾的难题。想到这里,他目光柔和地望着蜜蜂般忙碌的将士们,庆幸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把这群天南海北的精英收于麾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将继续信赖这群勇敢而忠诚的袍泽伙伴,齐心对待任何来犯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