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博士!你且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安得如此喧哗造次?”率先予以回应的,是刚才还慈祥满面、声音和蔼的司徒石苞。他终归是统军多年的将才,此刻双眼锐利、语调沉毅,宛若山中卧起嘶吼的病虎,给人一种秋风瑟瑟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司徒何故发问?”那名被唤作秦博士者,抿着嘴微微一笑,在虎啸谷风前纹丝不动,堂堂正正得反击道:“这里是太学,隶属于我们太常府管辖。我作为太常博士,来到这里找上官奏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或者我孤陋寡闻,竟不知此处改作司徒府了?”
“秦秀,莫要猖狂!”司徒掾属呵斥道。
“秦博士,今日这里充当贤良对策的场地,别借口说你不知道。如若有什么事情,搁置几天再说,有什么打紧。”石苞按捺住不满,按了按手示意属下莫要粗暴。他素来知道,来者是个难惹的硬茬,休说是他这个过气的元勋,就算是当朝的尚书令乃至于皇帝,都常拿他没办法。
“司徒好大的口气,倘若是军国大事,还能‘搁置几天’?难怪陛下对你不放心,淮南还得换个踏实的人去。我来这寻太常,是有紧急公务要汇报,关卿何事?”秦秀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才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反而是当众揭开其伤疤,顺带着嘲讽一句。
“你,你!”石苞气得脸色铁青,却不敢发作。
“放肆!”“找死!”属吏们张牙舞爪得恐吓着。
“好了,莫要争执。”山涛忙起身打着圆场。
在场的外乡人,十分惊诧于这番场景,竟有小小的“博士”敢于顶撞位高权重的“司徒”,而且对方竟然拿他没什么办法,真是奇哉怪也。至于长期在京洛生活的,则都听说过来者的大名,对此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好奇今天又有什么事情,惹得这个有“秦癫”雅号的家伙,来这里闹事。
“这秦秀是何许人物?”张轨一边偷笑一边发问。
逐渐变成“百事通”的嵇绍,只好又做了个科普。这位秦秀,表字玄良,乃是曹魏骁骑将军秦朗之子,东汉时期吕布部将秦宜禄之孙。其祖父因为出身于新兴云中,作为吕布的并州乡党而追随征战,后来随军被曹操围困。其妻杜夫人有美色,关羽向曹操屡次请求破城之后赐己为妻,后者不但不听从,而且自己纳了这位杜夫人。虽然这贪色的行径十分可笑,然而曹操对于意外得来的“假子”秦朗,还是十分疼爱抚养的。后来曹魏建立,魏明帝曹叡也一点不介意其血统,完全将其当做宗室信任看待,不仅给予职位和兵权,而且本准备让其顾命辅政,只是因司马懿等人的阴谋而不得。
作为曹魏的铁杆嫡系,秦朗的结局是免官夺职、愤愤而终。得益于魏晋之际的特殊历史背景,即曹魏功臣之后大多成为开晋元勋,毕竟司马师、司马昭也是以曹魏官二代的身份起家的,所以各门阀之间互相庇佑,秦家也没有受到斩草除根的对待。即便如此,秦秀的出仕生涯也十分坎坷,三十七岁仍然蹉跎为区区六百石的博士一职,与其父的仕宦经历天差地别。然而此人也由此缘故,无异于溜须拍马,直言敢谏、嫉恶如仇,谁也管不住他的口。
“难怪他会这么出言无忌。彼心恋旧魏,石苞佐命开晋,这不仅仅是家恨,更是国仇。”了解了来龙去脉后,张轨对这个秦秀顿生好感,似乎从中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当初他因误会而痛骂使者,今日秦秀直接顶撞司徒,算起来还是后者更爽直些。
正说话间,秦秀已经“舌战群僚”了一番,把那些试图驱赶自己的吏员们,全都辩了个哑口无言。此刻他像一只昂首阔步的斗鸡,站在庭中骄傲得左右张望,踱着步子等待着正主。太常下辖的博士十九人,就数他最爱招惹是非,毫无其他人韬光养晦、与世无争的儒雅。
“秦博士,秦玄良,你到底有什么急事,非得今日来闹场不可啊?”晒了半天太阳的太常卿华表,稍微走快了几步就喘着粗气,无可奈何得问道。他看到对策的秩序被打乱,那些“贤良”们都嬉笑看戏,心中叫苦不迭。和很多大晋高官一样,他也是曹魏勋臣后代,乃曹魏太尉华歆之子。
“华太常,你可知道裴秀死了?”秦秀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额,裴司空不幸殒命,我等皆已闻知。朝臣表率,国之柱石,呜呼!”华表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对方何故提及此事。但他还是政治嗅觉灵敏,假模假样得干嚎了几声,并准备再作悼词。
“孔子有云,老而不死是为贼。裴秀犹有胜之,还未老就是当世之蠹贼,天地所厌弃,路人所不齿。今日得闻喜讯,下官作为太常博士,理应向朝廷恭贺祝祷,并推荐谥号。”秦秀不仅直呼其名,而且抨击尤甚。众官听了这番话,无不深锁眉头。
“谥号?朝廷还未准备此事。”华表再度愕然,跟不上对方思路。
“晋制明确记载,‘王公以下应追谥者,则博士议定之’。难道华太常身为卿,连我们的本职工作是什么都不知道吗?”秦秀冷哼一声,讥讽着顶头上司,这话自然是明知故问了。那华表古稀之年才做到太常卿,其实只是因为其父华歆的遗泽荫庇,能力当不上八公只能到此为止,所以一向很少理事、敷衍度日,就等着他日免官、颐养天年,各衙的门卒小吏皆知。
“知道,当然知道。”华表慌忙回应掩饰,作恍悟状。
“秦秀,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今日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佳期,容不得你在此随意放肆!左右,还不将其驱赶出去?”静坐许久的尚书令贾充,第一次当众发出声音,厉声呵斥道。他语沉肤黑、身壮面瘦,唇两边留着微微翘起的长须,显得不怒自威。他亦是曹魏元勋之后,曹魏豫州刺史贾逵之子。
“是!”有当世第一权臣撑腰,属下们顿时有了胆气。
“谁敢?我乃是奉制为官、因职奏事!要是谁敢横加阻拦的话,我立刻拉着他去陛下面前理论!”秦秀丝毫不惧,如狮子般怒目环顾四面,以更大的咆哮震住了群吏,他便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起到阻拦效果后,他又朝着贾充嘲弄道:“贾令君尽管放心,他日你薨了,我亦会替你想个合适的谥号。今天我奏完了事便会离开,不会耽搁于其他事的。”
“那就不劳你忧心了!只怕谁先死谁后死,还说不定呢。”贾充阴沉着脸,语带威胁。既然秦秀这般允诺,他姑且能容忍对方把话说完。他也深知那厮的德行,要是真闹得会场大乱,只怕谁都不好看。况且皇帝追究责任,定会埋怨是他没掌控好局面,而不会怪罪那个“秦癫”发狂。
“想说什么就快些说。”石苞牙痒痒得道。
“对,你想提议什么谥号?”华表眼下只想赶紧打发走这个瘟神。
“缪丑!”众所瞩目之下,秦秀高声说道。
“一派胡言!裴司空乃是大晋开国功臣,美名遍布于天下。我看你想说的并非是他,而是对本朝、对陛下存有怨心,所以特地来这里指桑骂槐!仅凭这一点,足可以治你的罪!”闻听此言,贾充气得拍案而起,几乎要冲上前来唾骂。以他尚书令之尊,一言一行都能够让旁人惧怕。
“你真是太逾矩了!”华表苦笑摇头,头疼自己有个这样的属下。
“太常倘若不惩治,我司徒府可以代劳。”石苞冷哼道。
“秦博士应该并无此意。”山涛赶忙帮着双方调解。
“我所言者实情也,诸位之说加罪也。裴秀表面上故作清廉、博取美名,实际上却放纵家人和亲友,替自己占用大量官田、官奴,司隶曾奏劾过不下十次。其又凭借巧言口才,对不合于己如马均者污蔑打压,司隶亦曾数次奏报。以上诸事,证据确凿,只是陛下碍于情面宽纵之,不加处置而已。《逸周书》有云,名与实爽曰缪,怙乱肆行曰丑。诸君倒是说说看,这个谥号难道不准确吗?”面对诘问,秦秀不慌不忙,缓缓列举着事实。
仓促无备的贾充、石苞等,哑然塞口。
“纵然如此,裴司空也是大晋的宿老元勋,现在正是举国痛惜之时。你,你难道一点情理都不识吗?”两鬓斑白的华表,只能摇头苦笑,他真是拿对方没任何办法。
“谥号者,所以评定一人之功绩,所以诫勉他人于事后也。唯有公允得给出,才能够起到激励贤者、震慑小人的效果,否则那些公卿会以为死后人人都能得到美谥,平时做事还有什么敬畏之心呢?似裴秀行径者,当遗臭于万年。”秦秀不愧当了十多年的博士,很有辩驳才能。
“呵呵。”贾充默然不语。他刚才的表情有多愤怒凶狠,现在的心中就有多战栗恐惧。当时民谣说“贾裴王、乱纪纲;王裴贾、济天下”,他和裴秀、王沈是一体同功之人,既是搅乱曹魏纲纪的罪人,也是大晋受禅开国的元勋。对方的讥讽不无道理,他深知就算其他的罪孽可以忽略,以自己曾指示成济弑君的这一点,都很有可能遗臭万年。
官员们依然面面相觑,看戏的“贤良”们却是个个喜笑颜开。
“秦博士啊!”华表四顾无人吭声,只好自己出马。
“我来提议谥号之事,在座的诸位都听得清清楚楚,请太常卿如实记录,并向陛下奏报。这份上疏,且交予你。”秦秀没兴趣看旁人的脸色,自顾自递过手去。他又朝那觳觫胆怯的上官看了眼,生怕其不敢转述今日之事,一字一句得叮嘱道:“否则的话,太常便是欺君!”
“唉!”华表颤颤巍巍得接过奏疏,仿佛握住刀片般紧张。
秦秀说到做到,递过奏疏后扭头就走,仿佛一切照旧、风轻云淡,背后则是众人神情各异的眼光。他还是很清楚事情轻重的,以奏事为借口能够解释,耽搁久了则真的会引来惩处。在这个务实的世道里,他还想保留有用之身,未来能继续做有益之事呢。
见识过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面后,张轨等人多了个打发时间的谈资,心态愉快许多。队伍很快恢复了秩序,他们顶着逐渐毒辣的太阳,足足从日出等到了日中,整整三个时辰有余,才终于轮到。在嵇绍、挚虞都依次结束后,张轨拾掇衣衫、咳嗽两声,先来到了石苞的面前。
“姓名?”负责记录的掾属问道。
“张轨,字士彦。”张轨迅速答道。
“籍贯?”默默无名、闻所未闻,掾属头也不抬。
“安定郡朝那县。”张轨又道。
“朝那?好古怪的名字。”掾属扫了来者一眼。
“义渠戎地,毗邻匈奴。”石苞漠然道。
“乡品呢?”那掾属摇摇头,再度问道。
“五品。”张轨犹豫刹那,继而答道。
“这么低的乡品?”掾属猛然惊得抬起头来,看向石苞。
“咳咳咳,究竟是雍州的‘中正’定错了乡品,还是举荐的人弄错了?”石苞也听得咯咯直笑,没想到还会遇上这种事。他这才懒洋洋得翻了翻卷宗,找到对应的记录,自言自语道:“哦,难怪,原来是陛下命人征来的。我就说嘛,哪有谁会举荐乡品这么差的人为‘贤良’?”
面对旁人的指手画脚,张轨默然不做声,他一路上向同伴们了解过此事。简单来说,魏晋所谓“乡品”,即执行“九品官人法”的术语。各州的“中正”官,按照被评人平时的品行以及乡党的评价,给予一个从“一品”到“九品”的“乡品”评价,并且最短每个月、最长三年内都要重新修正。一般来说,“乡品”的意思是说以该人的能力,此生最高能当几品官,并不是说实际就授官,只是个对未来的能力期许,类似于东汉民间“此子将来能当卿相”之类的评价,只是变成官方的认可。
虽然名义上分为九档,但实际上并不如此。一品近乎完美,九品太过低下,再加上受评者都是未来的官僚,因此各州郡的“中正”官为了不得罪人,往往给予二到四品的好评。随着执行时间的推移,要求“德高望重”的“中正”职位成了当地大族轮流担任的美差,各门阀之间互相扶持帮助,“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也成了历史的必然。但哪怕是相对公允的晋朝初年,像张轨这样只定个“五品”,也属于很低的评价了。
“张郎的父祖居何官职?”掾属顿了顿问道。
“祖父讳烈,外黄县令。父讳温,太官令。”这些家族情况,张轨已经从皇甫方回口中了解清楚,于是娴熟得回答道。他的话音方落,就引来边上几人的偷笑,有官吏也有贤良。
“难怪,难怪!”掾属嗟叹几声,记录下来。
“陛下真是太宽容了。”石苞怜悯得向张轨瞧了眼。
也难怪他人耻笑。自从“九品官人法”执行以来,公卿之子必至公卿,小吏之后依然小吏,这越来越成为普遍规律,少有例外。张轨祖父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其父亲则是主管粮仓的太仓令,管理的都是琐碎繁杂的“低级”事项,按照魏晋以来“官分清浊”的说法,这真是浊之又浊的卑官了。按他的家族资历,哪怕是才华盖世、能力超群,也很难得到什么好官。
“记录好了,你且去吧。”掾属挥挥手道。
“不问对策吗?”张轨很是惊讶,立在原地。
“有何意义?”掾属翻着白眼反问道。
“朝廷选士,当看贤愚与否,能力如何。古今的学术经义,朝廷的政事损益,司徒还没有问过我一句,就这么结束了?”即便如此,张轨仍然不肯离去,抬头追问道。他好不容易有了满腔热血,想要在今世试试仕宦的运气,没想到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挫败。
“以汝的低微资历,父祖职位卑浊且早殒,己身也未曾入仕过,还需要多问吗?学术经义、政事损益,非是你这等人物所能谈论的。”石苞稍微柔和了口气,像看路边乞讨者一般打量着对方。作为同样的贫寒出身,他能理解其心中酸楚,却不能为之开门放行。即便没有皇帝的叮嘱,按常理他也不可能推荐这种人去做官,惹得同僚们耻笑。
“可是!”张轨气血涌溢、忿忿不平。
“且去,且去!”石苞狠下心,加重语气呵斥道。
身在别人的屋檐之下,张轨只能选择低头。他强行压抑住愤怒,又跟着队伍来到了尚书令贾充的面前,期待能从这里有点突破。没想到后者更甚,尚书省的掾属只填写到他的姓名籍贯就了事,纯粹在敷衍应付。而贾充更是头也不抬,一直在和旁人闲聊。
“早些回去,莫在此处闲耗。”尚书省事邓攸嘲讽道。
目瞪口呆的张轨哪里知道,他在女几山上得罪的谒者申侑,便是攀附在贾充门下的走狗之一,正要借这个机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当然他此刻脑海中翻涌着怒火,也没功夫去多问多想。两次碰壁之后,他只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刚刚认识的山涛面前,期待这位吏部曹尚书能为他秉公直言。
“雍州中正蔽善抑才,给的这个“五品”评价实在太不合适了。我会发文督促,并向司徒府争取,尽快予以修正。”山涛满脸的无奈,可还是尽量挤出笑容,做此承诺道。他这口气,分明是委婉地说这次没有办法,下次再作争取了。皇帝的私嘱,上官的决定,让他不得不狠心这么做。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的张轨,闻言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如石头般呆滞得立于原地。他怨不得山涛,也不记恨石苞,只是感慨于这个莫名其妙的世道。正午的温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化解不开其心中的无限苦闷。他身躯里的热血,顷刻间冻成了千年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