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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车,是一种十分轻便简陋的双轮小推车,通常是人力牵引拉挽,深受下层士人的喜爱,秦汉以降颇为流行。如西汉名臣、司隶校尉鲍宣,和其妻有“共挽鹿车”的美好故事流传,是清贫和恩爱的典范。他们家穷到要亲自推车赶路,可见是实在清苦。

汉代人应劭的《风俗通》曾解释说:“鹿车,窄小裁容一鹿也”。也就是说,“鹿车”的“鹿”字,是指车身的大小可容一鹿。赵憙、杜林等人的传记中都有提到,皆是步行推车,可以印证。后世许多人望文生义、词认表面,误以为是真以鹿来充当拉车牲畜,那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我,我来小憩一会。”被那古怪的中年人瞪了半晌,张轨不由得挠着脑袋,挤出个尴尬的笑脸来打招呼。此刻他已半登上小坡,一时间寻不到什么别的好去处,于是乎快步而上。

古怪的中年人依旧双眼无神、一声不吭。

“啊!”张轨刚在坡顶站位,忽然感觉异样,仔细一瞧,吓了一跳。

在距离张轨三五步外的距离,那绿油油的灌木丛里,躺着一个通体黑亮、胡子邋遢的矮个中年人。瞧这厮不仅横躺在地,还夸张得朝天翘着个二郎腿,左手搂抱着个比其皮肤显得稍白的黄色酒壶,正乐颠颠得与其耳鬓厮磨,好似比新婚之妻还要亲密。最为夸张的是,这家伙是光天化日之下脱衣纵酒,把外服甚至裈衣都抛在一旁。

“这恐怕就是那破车的主人了!”张轨打量几眼,又回望鹿车,瞬间得出了结论。他原本还想着那车辆脏兮兮、破烂烂,就算是扛着铁锹的“冷面男”也驾驭不了,原来其主人竟是这般模样。他又忍不住仔细观察,见那酒鬼正一个人喝得正欢,脸上颇多的疹子都在发红发烫。

“阿胡,有什么事吗?”醉鬼听见响动,头也不回。

“郎君但顾饮酒,管他何事!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你对物外之事牵挂太多,恐怕修为不如往昔。要是正好今日喝死了,岂不是也有个见证,就地帮忙掩埋?”冷面男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神情,好像很不耐烦得反唇相讥。但是瞧这称呼,他理应是醉鬼的仆人。

“啊呀!正是正是!”被仆从这般讥讽,醉鬼竟没有半点脾气,伸出右手狠狠地拍打着脑门:“刘伶啊刘伶,妄你以无思无虑自居,说甚么‘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没想到真遇上风吹草动,竟然连个阿胡也不如!看来真是要忏悔自罚,多饮一壶!”

话音未落,刘伶果真扬起头颅,咕嘟咕嘟得把壶中的酒灌了进去,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半撑起来身体大口喘气。他信守诺言,懒得搭理不速之客,只是朝着仆人阿胡挥手示意。后者懂得他的意思,默然走到车边,拎着两壶酒摆了过来,途中不发一语,事后兀自站立。

这古里古怪的一主一仆,让张轨看得目瞪口呆。按理来说以尊卑之序,阿胡的口气和作为都违反常理。又聆听他们的对话,这二人都能轻松自如得出口成章。最后反顾其言行,都与常人差异甚远。他不但没有因对方的冷淡而退却,反倒是跨前两步,好奇地多看几眼。

“贵介公子,有何贵干?”刘伶皱着眉头,不想搭理。

“你自去小憩,休扰我等清净。”一直不理人的阿胡也作声驱赶。

“我倒没有什么想干的。只是足下在这人潮往来的路边,幕天席地、袒露身形,恐怕不利于旁人的观瞻吧。”张轨压抑不住滚滚而来的好奇之心,微笑着指了指对方赤条条的身体,内心在发笑。他从前世而来,自然不知道本朝这位以放浪形骸、癫狂病酒的刘伶的大名。

“怎么,我在自己家中,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不穿就不穿,难道还有什么不对的吗?”刘伶闻言滋溜一下爬起身来,双手插着腰不遮不挡,似乎要把自己的“赤身俊容”表现得更加正大光明。只是他黑矮丑陋,即便做出威风堂堂的架势,眼睛也只能平视到张轨的肩部以下,不得不憋屈得仰起头。

“你的家中?怕是你饮酒过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张轨指着晴朗朗的天空反问道。他瞧着对方那黑矮的身姿,结合其张扬的架势,即便想保持涵养却也实在克制不住,掩着嘴巴噗嗤发笑。

“正是!古之贤士有文章曰‘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瞧你也是读书人的样貌,难道没有听过吗?”怎料刘伶竟是个脸皮厚于城墙的,不羞不恼,反倒开始以长辈姿态教训起来。

“没有。”张轨老实得摇摇头:“不过写得倒是境界不凡。”

“后生小子,无知无畏!”刘伶甩了个白眼,嘿嘿一笑。

“是何人的名篇?”百思不得的张轨追问道。

“我写的,《酒德颂》!”刘伶夸张地翘起拇指,大咧咧承认道。

“啊,啊!”张轨哭笑不得。

“浅薄小子!”旁观的阿胡冷冰冰插一句。

“所以你来询问我,岂不是颇为可笑的事情吗。我本生于虚无混沌之世间,自然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裈衣。即便现在出了屋室,也身在天地之中,此刻不就是在家中行走吗?今日反倒要请教足下,何事入我房中?”接着这一段铺垫,刘伶才回归主题,气势十足得反问道。裈衣,是指合裆的方短裤,古代内裤的一种,与无裆的犊鼻裈均流行到遥远的今日。

“这,未免。”张轨摇摇头,被反诘得有点无言。

“然否?”刘伶仰着脑袋,气势汹汹。

“不对!”片刻之间,张轨脑筋飞转,忽然有了答案。

“怎么?”刘伶本已胜券在握,闻言深感意外。

“倘若真的如你所说,天地是你的栋宇,那么我已经踏入这个房屋之下十多年了。你这个主人翁不仅毫不知情,而且不以礼待客,岂不是荒谬之极吗?”到底是家学渊厚,张轨瞬间理清了脉络,振振有词得反驳道。他本就身躯高大,俯瞰着刘伶更显得有理有据。

“额,哈哈,哈哈哈!”刘伶猝不及防,想了想颇为好笑。

冷面人阿胡凑近身来,眼中多了一分尊重和笑意。

“沛国刘伶,山野闲人!”刘伶本就行事豁达,略微整顿下发型,认认真真得作揖行礼,与来客作正式见面。他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一员,原本年轻时担任过好友王戎的参军,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官场的纷杂,主动装疯醉酒躲避朝廷征召,一直不肯为官。现在年届五旬仍然闲居无职,却也因疏狂的心态而无甚白发、颇显年轻。

“安定张轨,女几山人!”张轨连忙收敛了神色,以礼相待。

“郎君真是个难得的妙人!今日相逢,诚为一快!”打完招呼后,刘伶乐颠颠得继续席地坐下,并伸手示意对方入座:“要是早生二十年,与我等相逢于山阳竹林之中,把臂同游何其乐也。就算是那傲眼待人的阮嗣宗,听得你这段话,都会顾以青眼。”

“山阳竹林?难道你与向散骑,是熟识故交吗?”张轨听到这个地名,忽然想起了这段时间与向秀的闲聊。后者可能是被迫出仕、心中有愧,只是提及当时同游的无忧无虑,并没有详细叙说竹林好友的名姓。瞧这做派和言行,想必他们定是旧识。

“我不认识什么向散骑,倒是曾经有个姓向的友人,已经不来往很多年了。”刘伶脸色瞬间冷掉一半,先是摇着脑袋否认,又仰头看着碧空长叹一声,半晌后借着酒气自言自语道:“但是这么多年仔细想来,脱离于世俗固然是自在,苟活于人间未必是轻松。或许他束缚于尘网,有愁苦甚于我辈吧。”

“散骑随波浮沉,其实并不自由啊!”深交数日间,张轨很清楚向秀的无奈和苦衷,并非是谁都有勇气宁死反抗,也不是谁都能不顾虑亲眷家小。于是他也出言为之辩解,说起来向秀不久前做的《思旧赋》等,又顺带着提及了自己如何与其相识,缘何来到洛阳。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放着好好的女几山人不做,偏要当什么征君入朝,岂不是从云端坠落地面吗?”刘伶眯着眼睛,听完了对方长长的叙述,按照自己的人生观念评论道。

“无他,为了保全性命而已!”张轨很是坦诚,并不避讳自己的怕死之心:“一开始是好好地在女几山,谁料到有那么多的意外,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就忽然到了这洛水河畔。你还别说,方才我看那奔腾流逝的河水,还真有点人世虚幻、不知何往的感觉。”

“也是,勉之!”刘伶点了点头,不知是真理解还是假理解。

“刘公为何在此处?”张轨绕开话题,主动问道。

“嘿嘿,其实京洛之人,大多都知道我乐往此游。君是外客,当然不知。”刘伶忽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指着身体道:“一开始还有人不知避嫌,后来士男士女瞧见我这副模样,无不掩目遮面、绕道而走。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我的专用饮酒地,不忧他人烦扰了。”

“不意今日却逢张君。”阿胡补充道。

“难怪!”想到这里,张轨才恍然大悟。在这人山人海的上巳佳节,小坡距离道路也不算远,却根本没人往这边凑,原来是这个原因。这片刘伶的专属地,置身人潮之中,仿佛孤舟于海似的。

“见笑见笑!我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因为确实不喜俗礼,就算没有服五石散,也偏要放浪形骸给世人看看。另一方面也是用这办法,驱赶开那些嘈杂的路人,自得清静。”刘伶沾沾自喜得介绍起来。他纵然落坐草间,却还是两腿豁然撑立,很不雅观。

“那要感谢刘公博得这个席位,让在下也得以自在小憩一时。不过既然是在足下的‘家中’,就不能稍加衣冠,以示待客之礼吗?”张轨抚掌大笑,但是仔细瞧着对方那姿势,总觉得不忍直视,更别说要与之对坐了。于是他叉着手不动,笑着劝道。

“我不喜名教礼数,千万不要再提什么‘刘公’不‘刘公’了,乎我的名字或者表字‘伯伦’均可。”刘伶皱着眉头,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勉强答允了:“好罢,姑且为了张君的这番高论,就姑且从俗一回!”

在张轨的监工之下,刘伶叹着气一边站起身,几乎是全程噘着嘴,才把那四处乱丢的裈裤、外服套到了身上。他本就黑短身材,穿起大袖翩翩的宽衫,不仅一点飘逸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更显得肥硕别扭、紧身局促。然而比之于方才的形象,总还是聊胜于无。

“请坐吧。”好不容易拾掇好的刘伶,泄气得坠落坐下。

“伯伦兄每日在这,作何消遣?”张轨边问边坐下。

“晒书。”刘伶就近摸来了两个酒壶,递了一个给张轨。

“晒书?”这话让张轨感到莫名其妙。他接过酒壶,环顾左右,边上除了那个破车和几壶酒以外,哪有什么书的踪影。好在他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德行,猜到另有所指,于是追问道:“书在何处?”

刘伶懒得答话,撇着眼睛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

“啊?”张轨眯眼锁眉,脸部拧成一团。

“书都在我腹中!”刘伶一脸坦然,毫无愧色。

“伯伦兄,伯伦兄还真是行径非常,出乎人意料之外。”张轨盯着对方那薄衫下黑黝黝的肚皮,右手连连拍击着泥地,一时间笑得前仰后伏。片刻后,他又回过味来,笑颤着追问道:“只是这书在腹中,此刻又晴空万里、不见风雨,你怎知道它需要晒呢?”

“我当然知道!”刘伶捧起酒壶,猛灌了好几口。

“就不怕腹中书湿透泡烂吗?”张轨乐颠颠得问道。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留着它们又有何用?况且书已读烂读透,不必再于腹中占地方了!昔日阮嗣宗说得好,唯诗与酒真名士,要外物何用?”刘伶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隔空敬了下:“张君出身的安定郡,乃六郡良家、最尚气力,难道不能使酒吗?”

“就算不能任酒,遇上伯伦兄这般人物,也得好好畅饮一番,虽醉死而无怨。”张轨愉快得回应道。他寻思着左右无事,又想起来到今世颇多奇遇,胸中顿生无限豪情,有意痛饮。他先是捧到唇边啧啧尝试了一口,然后有样学样得灌入口中。酒质虽劣,兴致不减。

“阿胡尚在,勿忧醉死,荷锸任埋!”刘伶斜仰身躯、倾壶而下。

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阿胡,扛着“埋人”用的铁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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