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我像一摊彻底泄了气的皮囊,深深陷在公寓那把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折叠椅里。
手机被我攥在手里,屏幕都被掌心的汗渍弄得有些模糊。微信“新的朋友”那个图标上,鲜红的数字提示已经积累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点进去,申请列表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我手指机械地、麻木地向下滑动,屏幕上的头像和名字像流水线产品一样掠过眼底,心里那股因“选择过多”而产生的烦躁和空虚感越来越重。
直到手指划到大概第五个还是第六个申请的位置,目光陡然顿住。
申请人的昵称很简单:“xue.q”,备注信息更简单,只有冷冰冰的七个字:“周姨介绍,秦雪”。
不是这名字有多惊世骇俗,而是这整个微信资料透出的那股子气息,干净、冰冷、封闭得近乎邪门!
点进她的主页,朋友圈赫然设置着“仅三天可见”,而点进去,是一片彻底、纯粹的空白。
没有那种常见的“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的灰色提示线,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个账号的主人刚刚注册,还没来得及沾染上任何属于“人”的生活痕迹,又或者,是刻意将所有的生活痕迹,死死地锁在了一堵无形的墙后。
头像更是意味深长。
那是一张黄昏时分拍的逆光侧脸剪影,构图极其简洁。夕阳浓烈的、带着橘红色调的光线从侧面泼洒过来,将人的面部轮廓完全吞噬在深沉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辨不出表情。只有几缕被风吹起的、微微卷曲的浅亚麻色发丝,在逆光中透出毛茸茸的金边,成为整个画面唯一清晰、却又显得格外疏离的细节。
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拒绝”、“孤独”和“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简直像是从屏幕里渗出来的冰雾,瞬间将前面那些“热情炭火”带来的燥热感驱散得一干二净,冻得我指尖都微微一麻。
她跟那些急于展示自我、渴望被看见的姑娘,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甚至不是一种维度的生物!
可偏偏,就是这股子截然不同的、近乎挑衅的“冷”和“空”,像一只带着倒刺的、冰凉又柔软的小爪子,不轻不重地挠在了我心口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已厌倦了平庸与虚假的痒处。
我盯着那个逆光的剪影头像,足足看了有三分钟。
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来回划动,从头像点进那片空无一物的朋友圈,再退出来,又点进去,仿佛想从那片虚无中,硬生生抠出点什么信息来。
那些主动申请、热情似火的姑娘,恨不得把自己的简历、旅行地图、美食探店记录、健身房打卡照、甚至读书笔记都做成精美的h5页面,一键发送到我眼前,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着“我很好,我很优秀,我生活丰富,快来了解我、喜欢我”。
唯独这个秦雪。
她像一只受过重伤、极度警惕的蚌,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紧紧闭合,外面只留下一层坚硬、粗糙、布满岁月擦痕的壳。
她拒绝展示,拒绝交流,拒绝一切可能的好奇与靠近,连一丝属于“人”的热气都吝于散发,跟我阳台上那件晾了整整一个星期、被冻得硬邦邦、怎么揉都揉不开的旧外套,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令人束手无策的“硬”。
长按她的头像,大约两秒,视网膜边缘悄然浮现出淡蓝色的、只有我能看见的系统操作面板。
我熟练地选择了【未来伴侣系统】的“远程初步扫描与分析”功能。
光流闪烁,数据开始加载。几秒钟后,一个比之前刘婉婷、林薇都要复杂、也更具“故事性”的分析报告,如同展开的卷轴,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只粗略扫了几行,我的呼吸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然后开始加速跳动——好家伙,这姑娘……比林薇那个套着“精英模板”的精致娃娃,要生动、要破碎、也要刺激一百倍不止!
【目标档案生成:秦雪】
【年龄:27岁】
【职业:自由插画师。专攻领域:暗黑奇幻风格,擅长以细腻笔触描绘废墟、遗忘之物与脆弱生命体的共生关系。商业作品不多,主要为独立游戏及小众出版物供稿。个人创作《废墟里的花》系列曾入选去年市青年艺术展,有评委私下评价“用最暗沉的色调,勾勒出了最倔强不屈的生命力”,但最终因“主题过于阴郁,不符合主流审美导向”而未获奖项。据悉,落选后目标情绪持续低落近半月,创作陷入短暂停滞。】
【情感履历核心事件:与大学美术系学长恋爱长跑五年。恋情始于校园,曾共同蜗居于15平米出租屋,分享同一碗泡面,节省每一分钱购买画具颜料。感情破裂节点:一年半前,目标提前结束外地写生,想给男友生日惊喜,却撞见男友与自己的闺蜜在出租屋内出轨。此事对目标造成毁灭性情感打击,已分手一年半,期间拒绝一切异性接近,未开始任何新恋情。】
【当前心理状态深度评估:存在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倾向,伴随中度社交恐惧。具体行为表征:1. 绝不接听任何陌生号码来电,外卖、快递电话一律挂断,要求短信或App留言。2. 日常活动范围刻意避开母校及周边所有咖啡馆、书店(其前任现任女友在该区域工作)。3. 睡眠障碍严重,夜间必须开启床头一只耳朵破损的旧兔子造型小夜灯(童年礼物)方能入睡。社交圈极度萎缩,目前仅与父母及一位异地的高中时期挚友保持低频度、实质性联系。周末及节假日基本处于“社交休眠”状态,闭门不出,沉浸于个人创作世界。】
【此次添加宿主微信动机分析:纯属应付母亲(周姨)的持续催婚压力。目标内心对此类“相亲”行为极度抗拒与厌恶,发送好友申请前,在通讯录界面犹豫、抗拒时间超过20分钟,最终以“完成一项令人不快的任务”的心态点击发送。添加后,无主动发起对话意愿,防御等级:最高。】
【综合攻略风险评估:92分——判定为“极高危”目标!任何直接或间接涉及“情感”、“恋爱”、“亲密关系”、“未来规划”的话题,均可能触发其强烈的心理防御与抵触机制,甚至引发情绪崩溃。警告:宿主若采取过度热情、急于推进关系或使用常规暧昧话术,极有可能被其瞬间判定为“不怀好意”、“肤浅”、“与前任同类”,导致攻略任务在萌芽期即彻底失败,并对系统在该社交圈的声誉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第一阶段核心应对策略(预计持续时间:4-8周):
绝对禁令: 严禁使用任何带有暧昧、挑逗、讨好性质的言语。严禁提及“相亲”、“见面”、“约会”、“恋爱”、“结婚”等敏感词汇。
身份定位: 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害的、有边界感的、拥有共同艺术话题的潜在倾听者”。
话题安全区: 仅限于讨论插画技法、颜料特性、小众艺术流派(如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无歌词的纯音乐(尤其是古典钢琴曲、后摇滚)。可适度分享非私人性的、与艺术创作相关的见闻或思考。
联系频率: 严格控制在每周一次以内,每次交流时长不宜超过15分钟。以“分享有趣事物”而非“维系关系”为由发起对话。
核心目标: 并非获取好感,而是逐步、极其缓慢地降低其心理防御等级,等待其因孤独或创作共鸣,在极度安全的心理距离内,自行产生微弱的好奇或倾诉欲。耐心是关键,任何冒进都将导致前功尽弃。】
高风险?92分?
我看着分析报告末尾那鲜红刺眼的“极高危”评级和分数,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畏惧或退缩,反而觉得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像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骤然沸腾起来!那股沉寂了许久的、对于“挑战”和“征服”的原始欲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苏醒了!
就是这种感觉!比在乏味的网游里偶然触发隐藏剧情、直面终极boSS时还要让人头皮发麻、心跳加速!
刘婉婷那种,充其量是系统新手引导里的“友好Npc”,按部就班地点点对话框,给点甜头就能轻松通关,跟哄一个渴望关爱的小朋友没太大区别,缺乏挑战的质感。
林薇那种,更像是商场里明码标价、条款清晰的“高端商务合作”,双方都在计算投入产出比,本质上是一场戴着温情面具的利益交换,过程再精巧,也透着股冰冷的算计味儿。
跟她们周旋,就像玩一款早已被摸透所有机制、开了修改器的单机游戏,所有关卡和结局都了然于胸,点击鼠标,看着进度条走完,然后索然无味地关掉程序。
但这个秦雪,完全不同!
她是一颗被深埋在时光流沙与情感废墟下的、敏感而危险的未爆弹。
外壳是经年累月自我封闭形成的、坚硬冰冷的防御工事,内里却布满细密裂痕,充斥着过往创伤留下的、一触即发的易燃易爆物。
靠近她,不能莽撞,不能急切,甚至不能流露出太多“想要靠近”的意图。必须屏住呼吸,像个在雷区排爆的顶尖专家,凭借系统提供的精密“图纸”(数据分析)和极致的耐心与谨慎,去识别每一根细微的“引线”,然后,用最柔和、最无关痛痒的方式,一寸一寸地,慢慢拆解。
难度越高,风险越大,才越能压榨出我所有的“演技”和系统的极限算力。
而最终成功“通关”所带来的那种碾压级的、混合着智力优越感与情感掌控力的成就感,才是真正能让我血液燃烧、感到自己“活着”的终极奖赏!
只有赢了这种级别的对手,这场游戏,才不算白玩。
我没有发送那种千篇一律、注定会被扔进“无聊社交信息”垃圾桶的模板开场白:“你好,我是李卫柠,周阿姨介绍的。” ——
系统分析得极其精准,这种话对她而言,无异于直接举起一面写着“我是来相亲的”大旗,只会让她瞬间激活最高级别的心理防御,甚至可能直接删除好友。
这就像当初对付林薇,我不能说“我是搞电脑的”,而得说“对区块链的共识算法底层逻辑有点粗浅的研究”,用专业性和差异性,去破开那层“精英傲慢”的坚冰。
系统还在报告末尾附上了一条小提示:
【检测到目标朋友圈曾于两个月前短暂开放,发布过一组名为《废墟与新生》的系列插画,后重新设为私密。已提取缓存预览图像。】
我立刻点开预览。加载有点慢,大概是网络问题,我刷新了两次,那三张画才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第一张:《残垣》。焦黑的断壁,扭曲的钢筋像垂死伸出的手,枯死的藤蔓上挂着褪色破烂的塑料布,背景是铅灰色、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第二张:《裂隙》。焦点转移到一处斑驳墙体的裂缝,就在那最阴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嫩绿色新芽,拼命探出了头。芽尖上挂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在灰暗色调的衬托下,晶莹得如同一滴凝固的、充满不甘的眼泪。
第三张:《摇曳》。那株新芽已然悄然舒展,绽放成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形似风铃草的花朵。它依旧生长在破败的墙体上,背景依旧是荒芜,但花瓣在仿佛有微风拂过的画面中轻轻摇曳,透着一股孤绝又柔韧的、近乎执拗的“生命力”——“就算被全世界遗忘,就算身处绝境,老子也要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甚至开出一朵花来。”
这组画……跟她系统档案里描述的那个人,那种状态,几乎就是灵魂的镜像投射。
心都被现实碾碎成渣了,伤口还在汩汩渗血,却依然死死攥着那支视为生命的画笔,用最暗的色调,最挣扎的线条,去勾勒内心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名为“希望”或“坚持”的幽微光芒。
我盯着这组画,看了远远不止五分钟。聊天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画得真棒” —— 太轻浮,像敷衍的外行夸赞。
“色彩和光影处理得太有感觉了” —— 太俗套,像美术考前班的万能评语。
“能感受到很强的情绪张力” —— 太笼统,触及不到核心。
目光再次落到系统报告里关于她那幅《废墟里的花》的评委评价上——“用最暗沉的色调,勾勒出了最倔强不屈的生命力”。又对比眼前这组《废墟与新生》……
指尖停顿,思索,然后,终于斟酌着,缓慢地敲下了一行字。没有问候,没有自我介绍,直奔那组画的核心:
“刚偶然看到《废墟与新生》。第三张里,墙缝那朵小花的光影,绝了。在那么沉、那么暗的调子里,能画出一种‘就算烂到底了,也得硬撑着,偏要冒个头’的劲儿。不过整体感觉,好像比《废墟里的花》时期……稍微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像是一个人,刚刚咬着牙,熬过了最撕心裂肺的那段,终于能喘口气,虽然伤还在,但没那么全身紧绷,非得跟全世界较劲了。”
绝口不提“相亲”,不提“周姨”,甚至不提“我是谁”。只留下一个冷静的、带着专业距离感的观察者印记,一个“我不仅看了你的画,我还看懂了你想表达、甚至你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那层挣扎与渐变”的信号。
对于秦雪这种将内心世界层层封锁、只能用作品进行隐秘宣泄的创作者而言,这种“懂”,远比一百句天花乱坠的恭维、一千次殷勤备至的问候,都要更具穿透力,也……更安全。
信息发送。
我没有等待回复,甚至没有多看屏幕一眼。直接把发烫的手机往堆满杂物、充电线缠得像一团乱麻的旧木桌上一扔。懒得去解那些线结,干脆站起身,从皱巴巴的烟盒里磕出一支红塔山,走到那个狭小逼仄的阳台。
推开窗,深秋傍晚带着凉意的空气涌进来。楼下那盏老旧的路灯已经提前亮了,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坑洼的水泥地,更远的地方则沉入模糊的灰暗。
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感冲进肺腑。
忽然间,毫无征兆地,我想起了秦雪画里的那片夕阳——也是这种要死不活的、带着最后一搏般浓烈、却又注定很快会熄灭的暖色调。
只是,画里的那堵墙太厚,太灰败,夕阳再努力,也一丝一毫都照不进去,只能在外面徒劳地渲染着背景。
吐出烟雾,看着它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心里那点因为“猎物”出现而燃起的兴奋火苗,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审视、计算与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的情绪所取代。
这头猎物,外壳太硬,内里太脆,警报系统过于敏感。
急不得。
得用文火。
慢慢地,耐心地,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