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梧桐影里的课铃
陆织是在村支书家的院坝里听说要修新小学的。
春末的太阳已经有些烈,村支书蹲在石磨旁,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规划图,指给围着的人看:“老教室早塌成危房了,这次申请了补助,就在老地基上盖,砖都订好了,下个月就动工。”
人群里有人应和,有人算着自家孩子秋天能不能入学,陆织站在最后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村西头的方向——老教室就在那儿,隔着半片麦田,墙早就塌了,只剩下几根朽掉的木梁,还有思衡当年种在窗台下的梧桐树,现在已经长得比屋顶还高。
她没凑上前问细节,转身往老教室走。麦田里的麦子刚抽穗,风一吹就晃,像思衡小时候在田埂上跑过时掀起的衣角。走到老教室遗址时,日头已经偏西,夕阳把断墙的影子拉得很长,梧桐的叶子落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
陆织蹲下来,伸手摸断墙的砖——砖上还留着些模糊的刻痕,是当年孩子们的杰作,有画小老虎的,有写自己名字的,她顺着刻痕摸,忽然在墙角摸到块不一样的砖,上面刻着半片梧桐叶,叶尖缺了块,像被虫咬过。
是思衡的。他十二岁那年,总爱在砖上刻叶子,梧桐叶、薄荷叶、槐树叶,刻完了就蹲在旁边看,说“这样叶子就不会掉了”。陆织的指尖在刻痕上蹭了蹭,砖面粗糙,却能摸到当年孩子刻字时的力道,一下下,像在把日子钉在墙上。
“陆阿婆?”
身后传来声音,陆织回头,看见个穿浅蓝衬衫的女人,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本旧相册,是徐老师——当年在旧仓库教思衡读书的老师,走了快十年了。
“徐老师?你怎么回来了?”陆织站起来,有些意外。
“听说村里要修小学,回来看看,”徐老师笑着走近,翻开相册,里面夹着些旧照片,“这是当年咱们在仓库上课的照片,你看,思衡就坐在这儿,总爱盯着窗外的梧桐看。”
照片有些泛黄,角落里的思衡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挺得笔直,眼睛却实盯着窗外,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陆织看着照片,忽然想起思衡当年说的话:“徐老师,等我长大了,要把教室盖得亮亮的,让每个孩子都能坐在窗边看梧桐。”
“他当年总说这话,”徐老师合上相册,指着断墙旁的梧桐树,“这树就是他种的,说等树长大了,就能给教室挡太阳。我走那年,树才到我腰这儿,现在都这么高了。”
两人坐在梧桐树下,徐老师慢慢说起当年的事——思衡总把作业写在烟盒纸上,字迹歪扭却整齐;他会把自己的橡皮切成小块,分给没带橡皮的同学;有次下雨,仓库漏雨,他把自己的破棉袄盖在课桌上,怕课本淋湿。这些事陆织大多不知道,她只知道思衡每天放学回家,都会把书包里的东西藏起来,说“是学堂的秘密”。
“他还写过篇作文,叫《我的娘》,”徐老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纸页都脆了,“我一直带在身边,你看。”
作文里写:“我娘有双很巧的手,会缝布偶,会编草席,就是不会笑。我要好好读书,等我挣钱了,就带娘去城里,让娘天天笑。我还种了棵梧桐树,等树开花了,娘就会笑了。”
陆织接过笔记本,指尖抖得厉害,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笑”字。她想起思衡临死前,躺在炕上,嘴角轻轻动了动,像在笑,却没发出声音。原来那时候,孩子早就把让她笑的愿望,写在了作文里,藏在了梧桐树下。
修小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村民们都来帮忙,有的搬砖,有的和泥,陆织也天天来,帮着收拾老教室的遗址。有天挖地基时,工人挖出了套课桌椅,木头都朽了,桌面却还留着个刻痕——是个小小的“衡”字,旁边刻着片薄荷叶。
“这是思衡的课桌!”陆织跑过去,蹲在桌旁,摸着刻痕,“他当年就坐在这儿,徐老师说他总爱盯着窗外的梧桐看。”
徐老师也走过来,摸了摸桌面:“咱们把这课桌椅修修,放在新教室里,当纪念吧。”
村里的木匠帮着修好了课桌椅,用砂纸把朽掉的地方磨平,又刷了层清漆,刻痕更清晰了。陆织把思衡的旧作文本、那半截铅笔,还有徐老师带来的照片,都放在课桌的抽屉里,像给孩子收拾好书包,等着他来上课。
夏天的时候,梧桐树开花了,淡紫色的花落在新教室的屋顶上,香得满村都能闻到。李念从城里寄来了包裹,里面装着满满一箱图书,还有封信:“阿婆,这些书给新小学的图书馆,我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画了梧桐叶,思衡哥哥肯定喜欢。”
丫丫也天天来帮忙,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在教室的墙上画画,画梧桐树,画火车,画满院子的薄荷,还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小男孩,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本作文本,笑得眼睛都眯了。
“这是思衡哥哥,”丫丫指着画,对其他孩子说,“他是个好人,他种的梧桐树,现在还在保护我们呢。”
陆织看着墙上的画,忽然觉得眼眶湿了。思衡当年的愿望,一点点实现了——亮亮的教室,满架的图书,孩子们的笑脸,还有那棵长得高高的梧桐树,都在告诉他,他的念想,没白费。
秋天开学那天,村里的人都来了,新教室的屋顶上挂着红灯笼,课桌上摆着新课本,思衡的那套旧课桌椅,被放在教室的角落里,抽屉里的作文本和铅笔,都用玻璃罩罩着。徐老师留在了村里,当新小学的校长,她站在讲台上,对孩子们说:“这间教室,有个叫思衡的哥哥的愿望,我们要带着他的愿望,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孩子们齐声答应,声音亮亮的,像课铃一样。陆织坐在教室的最后排,看着孩子们,看着墙上的画,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忽然觉得思衡就坐在她身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半截铅笔,盯着窗外的梧桐,嘴角带着笑。
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围着陆织,有的问思衡哥哥的故事,有的拉着她去看墙上的画,丫丫还把自己画的梧桐叶送给她:“阿婆,这个给你,贴在思衡哥哥的课桌上,他就不会孤单了。”
陆织接过梧桐叶,贴在课桌上的玻璃罩上,阳光透过玻璃,把叶子的影子投在作文本上,像思衡当年刻在砖上的叶子,永远不会掉了。
回家的路上,陆织路过麦田,麦子已经成熟了,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像波浪一样。她想起思衡小时候,总爱在麦田里跑,手里拿着根麦秆,追着蝴蝶跑,喊着“娘,你看,麦子熟了,咱们有馒头吃了”。
现在,麦子熟了,教室盖好了,孩子们笑了,她也笑了。
晚上,陆织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像思衡当年画的太阳。她想起徐老师带来的作文本,想起思衡写的“等树开花了,娘就会笑了”,想起今天孩子们的笑脸,想起新教室里的课铃,忽然觉得,思衡的愿望,都实现了。
她摸了摸枕头边的鹅卵石,石头是暖的,像思衡的手心。窗外的薄荷丛沙沙响,像思衡的声音,轻轻的,落在她的耳边:“娘,你看,梧桐树开花了,你笑了,咱们的日子,真好。”
风从院子里吹过,带着薄荷的香,带着梧桐花的香,吹得窗台上的画纸轻轻晃,像思衡在帮她翻页,等着她写下新的故事——关于新小学,关于孩子们,关于所有在苦日子里熬出来的甜,关于永远不会消失的念想。
陆织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坐在新教室里读书,还会有更多的梧桐叶落在课桌上,还会有更多的笑声响在村子里。而思衡,他会一直在这些日子里,在梧桐树下,在课铃里,在孩子们的笑里,在她的心里,陪着她,看着这世界,一点点变得更好,一点点变得更甜,直到永远。
尾声:课桌上的铅笔屑
新小学的第一次月考刚结束,陆织就被徐老师拉去了教室。窗台上的薄荷草长得正好,是她上周栽的,叶片上还沾着孩子们洒的清水,阳光一照,绿得透亮。徐老师指着最前排的一张课桌:“你看小石头的字,像不像思衡当年写的?”
课桌上摊着张作文纸,字迹歪扭却用力,题目是《窗边的梧桐树》,末尾写着:“我每天都摸课桌抽屉里的薄荷叶,徐老师说那是衡哥哥放的,他肯定也喜欢看梧桐落叶子。”
陆织的指尖碰了碰作文纸的边角,还带着铅笔屑的粗糙感。小石头是村里老李家的孙子,爹娘在外地打工,平时总一个人蹲在梧桐树下刻木头,刻的全是叶子——梧桐叶、柳叶、薄荷叶,和当年的思衡一模一样。
“这孩子昨天还问我,”徐老师递过来个小木片,上面刻着半片梧桐叶,叶尖缺了口,“他说衡哥哥刻的叶子在砖上,他要刻在木片上,放在衡哥哥的课桌上。”
陆织把木片放进思衡课桌的玻璃罩里——里面已经堆了不少小东西:丫丫送的布偶碎片、李念寄来的荷花邮票、孩子们折的纸飞机,现在又多了片小木刻的梧桐叶,挤在旧作文本和半截铅笔旁边,倒像个小小的百宝箱。
她蹲在课桌旁,指尖划过玻璃罩,忽然看见桌角有堆细细的铅笔屑,是hb铅笔的颜色,和思衡当年用的那支一模一样。记得思衡第一次用hb铅笔,还是徐老师送的,他舍不得用,只在写作文时拿出来,笔尖削得尖尖的,写坏一个字就攥着铅笔蹲在地上哭,说“浪费了徐老师的笔”。
“陆阿婆!”门口传来喊声,小石头背着书包跑进来,手里攥着个铁皮盒,“我找到这个!跟衡哥哥的铅笔盒一样!”
铁皮盒比思衡的那个小些,边角也磕得坑坑洼洼,盒盖上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小石头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几支短铅笔、块裂了缝的橡皮,还有粒晒干的薄荷籽:“这是我在梧桐树下捡的,阿婆说种下去能长,我想种在衡哥哥的课桌旁边。”
陆织接过薄荷籽,放在掌心——比当年从王家院子里挖的小些,却也黑亮。她拉着小石头走到教室后的空花盆旁,一起把籽埋进去:“等它长出来,你就天天来浇水,像衡哥哥当年照顾他的薄荷一样。”
小石头点点头,蹲在花盆旁,用小手指在土上画了个笑脸:“衡哥哥肯定会喜欢,他种的梧桐树都长得好高了。”
那天下午,陆织留在教室帮忙整理试卷。徐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周的作文题:《我的“老朋友”》,写完回头笑:“故意留的题,想让孩子们写写思衡,也让他能‘活’在教室里。”
陆织摸着黑板上的粉笔字,忽然想起思衡当年在仓库的墙上写字,用的是烧黑的木炭,写“娘”字时总写得特别大,占了半面墙。徐老师说,后来仓库塌了,那面墙也倒了,可她总记得那个大大的“娘”字,像孩子举着的小手,想把所有的好都给娘。
整理到小石头的试卷时,陆织发现作文纸背面还画了幅画:一个穿蓝布褂子的男孩蹲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支铅笔,旁边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手里举着片薄荷叶,远处的火车冒着烟,上面写着“去南方”。
她把画折好,放进思衡的课桌里,和那片小木刻的梧桐叶放在一起。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晃,落在窗台上,正好盖在薄荷草的花盆上,像给小苗盖了层绿被子。
接下来的日子,陆织每天都来教室。早上给薄荷草浇水,中午帮孩子们削铅笔,下午等放学了,就蹲在思衡的课桌旁,看看玻璃罩里的小东西又多了什么——有时是颗水果糖,有时是张画着老虎的糖纸,有时是片刚捡的梧桐叶。
有天傍晚,她正收拾铅笔屑,小石头跑进来,手里攥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阿婆,我娘从外地寄来的,给衡哥哥留一半。”
陆织把红薯掰成两半,一半放在思衡的课桌上,用纸巾盖着:“等衡哥哥‘吃’完,咱们再把皮埋进花盆里,给薄荷当肥料。”
小石头蹲在旁边,看着红薯冒热气,忽然说:“阿婆,衡哥哥是不是就在这教室里?我总觉得有人帮我捡掉在地上的橡皮。”
陆织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梧桐叶的香,吹得玻璃罩里的纸飞机轻轻晃,像有人在点头,说“是我,我在呢”。
月底的时候,学校办了次“旧物展”,孩子们把家里的老物件带来展示。小石头抱来那个铁皮盒,放在思衡的课桌旁;丫丫带来了思衡当年缝的小老虎布偶;李念的爸爸寄来了个相框,里面是李念画的“薄荷丛里的火车”。
陆织也带来了样东西——是那张贴了荷花邮票的明信片,放在玻璃罩最显眼的地方。徐老师站在旁边,给孩子们讲这张明信片的故事:“当年衡哥哥想带着娘坐火车去南方,现在咱们不用坐火车了,他的薄荷长在了教室里,梧桐树也陪着咱们,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孩子们围着明信片,小声议论着,有个小女孩指着邮票上的荷花:“我见过荷花,在图画书上,衡哥哥肯定也见过。”
陆织看着孩子们的笑脸,忽然觉得眼眶湿了。思衡当年攥着硬币站在邮局门口的样子,蹲在仓库墙上写“娘”字的样子,趴在课桌上哭着说“浪费了铅笔”的样子,都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可这些样子不再让她疼了,反而像窗台上的薄荷草,带着点甜,带着点暖,长在了她的日子里。
旧物展结束后,陆织把明信片放回玻璃罩,发现里面多了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衡哥哥,我把我的橡皮分你一半,以后你写错字不用哭了。”字迹歪扭,是小石头的。
她把纸条折好,夹在思衡的旧作文本里。夕阳落在课桌上,把玻璃罩里的东西都染成了金红色,铅笔屑在光里飘着,像小小的星星。
放学的课铃响了,孩子们背着书包跑出来,喊着“阿婆再见”,小石头跑在最后,回头喊:“阿婆,明天我给薄荷浇水!”
陆织挥挥手,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下。她收拾好教室,锁上门,走之前又看了眼思衡的课桌——玻璃罩里的小木刻梧桐叶,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像两个老朋友,隔着时光在打招呼。
回家的路上,晚风带着梧桐花的香,吹得她的衣角轻轻晃。她想起思衡当年种梧桐树时说的话:“娘,等树长大了,咱们就在树下吃饭,看月亮。”现在,树长大了,她也常常在梧桐树下坐着,看着新小学的灯亮起来,听着孩子们的笑声传过来,像思衡在她身边,陪着她吃饭,看月亮。
走到院门口,陆织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籽——是今天从教室花盆里采的,新结的籽,比去年的更饱满。她把籽撒在院角的空地上,浇上水,像在给思衡的念想,又种了个新的盼头。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思衡穿着新的蓝布褂子,坐在新小学的课桌前,手里拿着支hb铅笔,正在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娘》。窗外的梧桐树落着叶子,落在他的课桌上,他捡起来,夹在作文本里,笑着说:“娘,你看,叶子不会掉了。”
醒来时,月光正落在窗台上,院角的薄荷苗发出了小小的芽。陆织摸了摸枕头边的鹅卵石,石头是暖的,像思衡的手心,像新小学的课铃,像所有藏在日子里的甜,轻轻的,暖暖的,陪着她,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