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某暴毙后的第三天,江州的闷热达到了新的顶点。运河水位因上游暴雨持续上涨,浑浊的河水几乎与码头齐平。空气中弥漫着水腥与不安的气息。
刺史府刑房密库的守卫又换了一批。这次是八名全副武装的州兵,分两班值守,每四个时辰一换,口令一日三变。密库位于府衙西侧最深处,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出,墙厚三尺,铁门重逾千斤,锁是工部特制的“九宫连环锁”。
“这阵势,苍蝇都飞不进去。”桑园小丘上,柳乘风放下单筒望远镜,低声道。
林逸伏在他身侧,默默观察着密库周边的地形。府衙西墙外是条僻静的后巷,但此刻巷口也有两名州兵站岗。更棘手的是,密库斜对面的厢房屋顶,隐约可见反光——那是了望哨的铜镜。
“郑观把这里守得铁桶一般。”林逸皱眉,“账册一定还在里面,而且……比我们想的更重要。”
“公子,韩铁山从庐州传回新消息。”柳乘风从怀中取出一张小纸条,“那批军械的最终去向查清了——不是运往山南节度使驻地,而是在庐州城外三十里的‘翠微山庄’卸货。山庄的主人是……淮南观察使杜鸿渐的妻弟。”
杜鸿渐!林逸心中剧震。此人可是朝廷正三品大员,执掌淮南道军政,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更重要的是,杜鸿渐素来以“忠直”闻名,与太子、三皇子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宇文述私造的军械,居然流向了杜鸿渐的亲戚?是杜鸿渐本人授意,还是其妻弟私下所为?如果是前者,那意味着朝中又一股势力卷入了这场漩涡。
“杜鸿渐与靖北郡王关系如何?”林逸急问。
“据京城兄弟查证,杜鸿渐与郡王爷并无深交,但曾在上月朝议时,支持过郡王爷提出的‘增兵北疆’之议。”柳乘风道,“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
线索越来越多,网越织越大。林逸感到一阵心悸。江州这个节点牵连的,恐怕不止是太子与三皇子的斗争,更可能触及了朝堂更深层的权力格局。
“账册必须拿到。”他下定决心,“里面记录的,可能不止是宇文述与四海商行的交易。”
“可是这防守……”柳乘风面露难色。
林逸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府衙的守卫换班时间,摸清了吗?”
“戌时、丑时、辰时、申时,四个时辰一换。换班时会有短暂的空档,大约一盏茶时间,新旧两队交接,巡逻会有间隙。”
“守卫的伙食从哪里来?”
“府衙有专门的火房,一日三餐定时送到各岗。密库守卫的饭菜,由火房伙计用食盒拎来,在西侧角门交接,有专人验毒。”
林逸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验毒?怎么验?”
“银针试毒,有时还会让送饭的伙计先尝一口。”柳乘风不解,“公子是想在饭菜里动手脚?可验毒这一关……”
“不是毒。”林逸摇头,“是‘药’。有一种草药,煎服可安神助眠,但若与另一种常见香料混合熏蒸,便会让人昏睡,且醒来后只觉疲乏,不会怀疑中毒。单独验任何一种,都无毒。”
柳乘风眼睛一亮:“公子是说……”
“我们需要一个内应,在换班前,将第一种药下在守卫的饭菜或茶水里。第二种药,做成熏香,混在火房送来的炭盆中——这几日潮湿,各岗点炭盆驱湿是常事。”林逸快速道,“时间要卡在戌时换班前一个时辰。守卫用药后本就困倦,交接时难免松懈。那时……”
“那时我们的人,扮作换班州兵混进去?”柳乘风接话,“可口令、腰牌……”
“口令一日三变,但我们的人可以‘迟到’。戌时换班,若有一队‘因故’迟来半刻钟,接班的守卫已困倦不耐,又急着交班休息,查验便不会太仔细。腰牌可以仿制,但最好是……弄到真的。”
柳乘风沉吟:“风影卫在州兵里有个暗线,是个队正,可以设法‘丢’一块腰牌。但仿制其他守卫的相貌身形……”
“不必仿制全部。”林逸道,“只需四个人,扮作一队迟到的换班兵。两人在门口与守卫周旋,另外两人迅速潜入密库。密库内的情况,韩铁山上次夜探时,不是摸清了吗?”
“库内有三个大铁柜,账册应该在最里面那个带暗格的柜子里。锁是九宫连环锁,开锁需要时间。”
“阿六会开锁。”柳乘风想起那个瘦小的风影卫,“他以前是江南有名的‘妙手空空’,后来被仇家追杀,被我救下。”
“好。今夜戌时行动。”林逸决断,“柳兄,你亲自带阿六和另外两个最机灵的兄弟。我让明轩准备药材,韩铁山带人在府衙外接应。记住,只取账册,不伤人,不留痕迹。万一事败,立刻撤,不要硬拼。”
“是!”
计划迅速布置下去。明轩拿着林逸开的药方,分头去几家药铺抓药,以免引人注意。柳乘风去联络州兵里的暗线。韩铁山调集了十五名好手,分散在府衙周边街巷。
申时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袭击了江州。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街道瞬间积水。这给行动带来了麻烦,也提供了掩护。
戌时初,雨势稍歇。府衙西侧角门,火房伙计提着食盒匆匆而来。交接时,伙计“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食盒,汤汁洒了一地。当值的守卫骂骂咧咧,伙计连连赔罪,重新装了一份——这一份里,已经加了些“安神”的料。
与此同时,府衙内几个关键的岗点,都领到了新的炭盆。炭火中埋着的香料,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
戌时两刻,换班时间到。西侧密库通道口,四名值守了一天的州兵哈欠连天,不停张望换班的人怎么还没来。
“妈的,又迟到……”
“这鬼天气,谁不想早点回去躺着。”
正抱怨间,通道尽头走来四名州兵,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低着头匆匆而来。
“口令!”当守卫强打精神喝问。
“江流石不转。”领头那人闷声回答,声音有些含糊。
“腰牌。”
四人递上腰牌。守卫就着灯笼的光仔细查验——是真的。他又抬头看了看四人的脸,雨夜光线昏暗,蓑衣斗笠遮挡大半面容,只觉得疲惫困倦,懒得多看。
“进去吧,仔细点。”守卫摆摆手,迫不及待地要交班。
四人接过灯笼,快步走入通道。身后,交班的守卫已经打着哈欠离开了。
通道尽头就是铁门。阿六迅速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套特制的工具,开始对付那把九宫连环锁。另外两人警戒,柳乘风则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锁芯传来轻微的咔哒声,但铁门纹丝不动。
“这锁有七重机关,需要点时间。”阿六额角见汗。
突然,通道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郑长史不放心,让我再来看看。”是郑观身边一个亲随的声音!
柳乘风手按刀柄,眼神示意另外两人准备动手。
脚步声在通道口停住了。亲随似乎在和留守的守卫说话:“里面没什么异常吧?”
“回大人,一切正常,刚换过班。”
“嗯,仔细守着,今夜不太平。”
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六长出一口气,手指轻巧地转动最后一道机关。咔哒——铁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四人闪身而入。密库内黑暗潮湿,只有一盏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三个大铁柜靠墙而立。
阿六直奔最里面那个柜子,继续开锁。这次快了许多,不到半刻钟,柜门打开。里面堆满了卷宗,阿六迅速翻找,终于在最底层的暗格里,摸到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册子。
“找到了!”
“走!”
四人迅速退出,阿六将铁门重新锁好。通道口,接班的守卫正靠墙打盹——炭盆里的香料开始起作用了。
顺利走出府衙西侧角门,四人立刻分散,消失在雨夜的街巷中。
子时,悦来客栈。
油布包裹的账册摊在书桌上。林逸、柳乘风、明轩围在灯下,一页页翻阅。
越看,越心惊。
这不仅仅是一本记录四海商行与漕帮交易的暗账。里面详细记载了过去两年,通过江州码头流转的各类“特殊物资”:从辽东的马匹、幽州的铁料、蜀中的弩机部件,到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后者看似正常,但标注的收货方,大多是各地军镇将领的“亲戚”或“门人”。
更有几笔大宗交易,直接标注了“东宫詹事府”、“三皇子府典仪司”等名目。其中一笔三个月前的记录显示:四海商行从扬州运来“精铁五百石、牛筋三百副、箭翎五千”,收货方是“北郊窑场”,经手人签名处,赫然是“洪天霸”。
而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单独的纸条,字迹潦草:
“腊月十五,白鹭渡接‘辽东客’三十人,安置于西郊农庄。彼等精骑射,自称‘义从’,实为溃兵。宇文嘱:好生款待,勿令生事。另,谢家七郎近日屡问‘图纸’,疑有所图,当慎之。”
辽东溃兵!谢云澜找图纸!
林逸合上册子,指尖发凉。宇文述不仅私造军械、勾结商帮、联络各地军镇,还在暗中收容边境溃兵!他想干什么?养私军吗?
而谢云澜要找的“图纸”……难道真是神机坊的军械图纸?还是说,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林逸手中有更不得了的东西?
窗外,夜雨又起。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像无数急躁的手指。
“公子,这账册……”明轩声音发颤,“太要命了。若是泄露出去……”
“所以郑观才守得这么严,宇文述才急着灭口。”林逸深吸一口气,“这账册是双刃剑,能伤敌,也能伤己。现在它在我们手里……”
他看向柳乘风:“立刻誊抄一份,原本用油布密封,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好。誊抄本……我要亲自看一看,哪些信息,可以‘适当’地,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公子是想……”
“四海商行的船队快到了。”林逸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江州这场戏,该换换唱法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