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坊账房设在一座相对独立、通风采光良好的砖石平房内。此刻,房内气氛凝肃,只闻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三张宽大的桌案并排而设,上面堆满了按年份、类别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账册、单据、契约。林逸亲自陪同,明轩及两名账房先生在一旁随时听候问询。
刘文焕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主位,杜主事与严员外郎分坐两侧。刘文焕的目标明确——找到神机坊贪墨、虚报、靡费的铁证。他先从最近半年、也就是北疆战事吃紧后的账目入手,这本是最容易出“纰漏”的时期。
“这一笔,工部专项拨款白银五万两,用于‘新式军械研发及试制’。”刘文焕指着一页账目,目光锐利地看向林逸,“其中,‘特殊矿物采购’一项,便支取了一万八千两!林郎中,是何等‘特殊矿物’,价值如此之巨?可有详细采购清单及市价比对?”
林逸示意账房先生呈上一本厚厚的附册。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种采购矿物的名称、产地、数量、单价、供应商、运输费用,甚至附有同期宣州及周边州府类似矿物的市场参考价。许多单价后面还备注了“战时溢价”、“紧急调运”、“品质优选”等说明。
“大人请看,”林逸亲自翻开几页,指向其中一项,“此‘云母晶石’,乃改善‘破甲箭头’表面硬度之关键添加物,产地偏远,产量稀少。平时市价每石约八十两,然北疆战事起后,货源紧张,且我坊所需品质极高,故采购价升至一百二十两。此笔交易有供货商画押契约及品质验收文书为凭。其余如‘寒铁砂’、‘淬火秘油’等,情形类似。所有采购,皆由郡王府派驻之监造官与坊内管事共同勘验,绝无虚报。”
刘文焕仔细比对清单与市价,又抽查了几份契约文书,虽价格确实偏高,但理由充分,手续齐全,难以指摘为贪墨。他冷哼一声,继续翻查。
“那这一项,‘匠作薪饷及犒赏’,月度支出竟高达寻常官办工坊三倍有余!作何解释?”刘文焕又找到一处“可疑”点。
“回大人,”这次是明轩上前解释,他早已将相关记录准备妥当,“北疆军令紧急,我坊工匠日夜赶工,三班轮替,几无休沐。按《工律》,夜间作工、节假当值、超额完成,皆需加付工钱或予以犒赏。此乃激励工匠、保障工期之必需。所有额外支出,皆有考勤记录、产量核定及犒赏签收为证。且我坊工匠技艺要求极高,薪酬本就优于常例。大人可对比我坊产出效率与人均耗银,实则远优于墨守成规之旧坊。”
明轩呈上对比图表,清晰显示神机坊在单位时间内的军械产出量及人均耗费,效率优势明显。杜主事看着图表,微微颔首,他是懂行的,知道这种效率提升背后意味着什么。
刘文焕脸色更沉,又连续追问了几处大额支出,如扩建工坊、新置器具、研发耗材等,林逸与明轩皆对答如流,账物对应,理由充分,始终无法抓住实质把柄。
严员外郎则显得更有耐心,他并不急于追问大额款项,反而仔细翻阅着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流水、物资领用记录,甚至包括厨房采买、炭薪消耗等细节。他的目光如同梳子,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不协调。
时间一点点过去,账房内气氛沉闷。刘文焕额头微微见汗,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套近乎无懈可击的账目体系。每一笔钱款的来龙去脉都清晰可溯,每一项开支都有合理依据和凭证支撑。这绝不是临时抱佛脚能做出来的,而是神机坊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严格的财务制度并持之以恒。
难道真就找不出一点问题?刘文焕不甘心。他目光扫过桌案边缘几本略显陈旧的账册,那是神机坊创立初期、林逸还是赘婿时的记录。他心中一动,伸手取了过来。
初创时期的账目,往往最为混乱,也最容易藏污纳垢。
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的记录确实相对简略,字迹也稍显稚嫩。刘文焕仔细查看,果然发现了几处“可疑”之处。比如,有几笔小额资金往来,只有简单的“购杂料”、“付工钱”记录,缺少详细清单和经手人画押;又如,初期一些工具设备的购置,价格似乎低于市价,却未注明缘由。
“林郎中,”刘文焕指着这几处,声音带着一丝抓到把柄的得意,“这几笔账目,记录如此简略,甚至有些款项去向不明,作何解释?还有,这柄‘精铁锤’、这架‘手摇钻床’,购置价远低于市价,莫非……是来路不正?”
林逸看着那几笔账目,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感慨:“刘御史所察甚是。此乃下官初掌神机坊,不,当时还只是苏家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工坊时之记录。彼时坊内困顿,人手短缺,账目记录确有不全。至于那几件工具……”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陈老铁,“陈师傅,您来说说吧。”
陈老铁早就候在一旁,闻言上前,恭敬道:“回各位大人,那柄‘精铁锤’,是老汉我当年用坊里报废的铁料,自己偷偷回炉重打、又求城西王瘸子帮忙淬的火,没花什么钱,就是费了点功夫和人情。那架‘手摇钻床’,更是老汉用旧门板、废齿轮和一根磨尖了的车轴自己攒的,根本就没买!那时候坊里快揭不开锅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哪有钱置办新家伙什?这些,坊里的老伙计们都可作证!”老人说着,眼眶有些发红,想起了当初的艰难岁月。
刘文焕愣住了。他本想从初创期的混乱中找问题,却没想到挖出了一段筚路蓝缕、自力更生的创业史。严员外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杜主事则轻轻叹了口气。
“下官惭愧,”林逸接口道,语气诚恳,“初创之时,确有不规范之处。然自承接朝廷军械任务以来,尤其是郡王爷派驻监造官后,所有账目收支皆已严格按《工部则例》及《会计录》办理,不敢有丝毫疏忽。初创旧账,虽简略,却每一文钱皆用于工坊生存与发展,绝无中饱私囊。大人若不信,可核验当年所有产出及剩余物资,必无亏空。”
他这番以退为进,反而显得坦荡。初创艰难,情有可原;后期规范,无懈可击。
刘文焕一时语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感觉自己的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又像是全力一击却落空了,难受至极。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查账的严员外郎忽然合上手中的账册,抬起眼,看向林逸,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林郎中,据账目所示,自北疆战事紧急以来,神机坊产能提升了近五倍,工匠人数却只增加了不到一倍。人均产出提升如此显着,除了工匠勤勉、管理得法,是否还有其他缘由?比如……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特殊工艺或器具?”
这个问题很刁钻,既涉及生产效率,又暗指可能隐藏了关键未报的技术或资产。
林逸心中微凛,知道严员外郎果然敏锐。他略一思索,坦然道:“严员外郎明察。产能提升,除工匠戮力、管理优化外,确赖工艺持续改进。例如冶炼炉之保温改良、箭镞锻造流程之分解细化、部分工具之小型改良等。此类改进,多源于匠人日常经验积累与反复试验,属渐进优化,并非一蹴而就之‘秘术’。且改进所耗,皆已计入日常研发及物料费用,账目可查。至于特殊器具,”他指了指账册,“凡价值超过一定额度之工具设备购置,皆有记录。若员外郎指得是工匠自制的些微小改良工具,因其价值低廉、且往往依附于工匠个人技艺,按例可不单独立账。”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技术进步对效率的贡献,又将之归于持续的、公开的工艺优化,且与账目对应。
严员外郎深深看了林逸一眼,不再追问,只是道:“账目大体清晰,然初创期之简略,终是瑕疵。日后当引以为戒。”
这便是初步认可了神机坊账目的可靠性。刘文焕还想说什么,杜主事却先开了口:“账目核查非一日之功。今日暂且到此。林郎中,坊内新式军械之效能数据、测试记录,以及北疆反馈之战报,还需整理一份详细摘要,供我等复核。”
“下官早已备好,稍后便呈送诸位大人。”林逸躬身。
第一天的勘验,在账房的算盘声中暂告段落。刘文焕未能找到预想中的致命把柄,杜主事看到了技术的价值与管理的严谨,严员外郎则对神机坊的效率和应对有了更深的认识。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压力,或许还在后面。
当林逸送走三位官员,回到书房时,脸上并无轻松之色。他知道,账目这一关勉强过了,但对方的真正目的绝不会仅仅是查账。刘文焕等人背后的人,不会轻易罢休。
“公子,柳首领有密信送到,关于那几位大人随行人员的。”明轩低声禀报。
林逸展开密信,眼神渐冷。信中提到,刘文焕的一名随行书吏,昨日傍晚曾秘密离开驿馆,在城中一处茶馆与一个行商模样的人短暂接触。风影卫设法辨认出,那行商……竟与宣州某家与郑怀远有过秘密往来的绸缎庄有牵连。
“果然……贼心不死,内外勾连。”林逸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告诉柳首领,盯紧他们。还有,让我们在京城的人,加紧收集刘文焕、周延、钱谦等人近年来的‘经济往来’和‘人情脉络’。他们想从账上找我麻烦,我倒要看看,他们自己的账目,是否就那么干净!”
炉火可以锻造锋利的箭镞,也同样能映照出躲在阴影中的魑魅魍魉。账房的风云暂时平息,但神机坊内外的暗战,才刚刚进入新的阶段。
(第三百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