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坊的气氛,随着北疆的紧急军令和朝中的暗流涌动,变得如同满弓之弦,紧绷欲裂。
冶炼区,炉火昼夜不息,温度似乎比往日更高。陈老铁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油汗与煤灰混合,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新一批正在渗碳处理的“新钢”钢坯。为了加快“破甲箭头”核心材料的供应,他带着徒弟们改进了炉体保温,调整了燃料配比,硬生生将单炉处理时间缩短了近两成。代价是炉温更难控制,对工匠的经验和注意力要求更高,稍有不慎便可能整炉报废。
“师父!三号炉的排烟口有异响!”一个年轻徒弟喊道。
陈老铁一个箭步冲过去,侧耳倾听,又迅速观察炉口火焰颜色。“快!减少送风,加一层湿煤压火!温度有点过了!”他嘶哑着嗓子指挥,亲自上手调整风门。周围工匠们个个神情专注,动作迅捷,汗水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化作白气。
箭镞工坊内,李木匠的“特制组”已扩大到五十人,占据了整整三个大工棚。新改良的“震熔喷粒器”增加了三台,但操作依然复杂,需要眼疾手快,配合默契。李木匠将整个流程拆解成十数个标准动作,每个工匠只负责其中一两步,反复练习,形成肌肉记忆。他本人则如同最精密的监工,在各个工位间穿梭,不时停下纠正一个手势,调整一个参数。
“这里!颗粒预热温度必须再准!差五度,结合强度就弱三分!”李木匠的声音因为连日吼叫而嘶哑,但依旧严厉,“还有你!喷入时机!看沙漏,看钢水表面光泽!不是让你猜!”
一个负责关键“喷粒”步骤的年轻工匠,因为连续高强度工作,手微微一抖,一批箭头前端的颗粒分布出现了些许不均。李木匠一眼瞥见,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批全部报废!重新熔炼!”他毫不犹豫地下令,不顾那年轻工匠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记住!我们造的箭头,是要拿去杀敌保国的!一点瑕疵,就可能害死一名边军弟兄!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严苛到近乎无情的要求,让工棚内气氛压抑,但无人敢有怨言。所有人都明白,坊主和几位老师傅承受的压力更大。他们只能在心里憋着一股劲,将疲惫和委屈化作更专注的动作。
重弩试制区,吴道士正与几名从木工坊和铁匠坊抽调来的好手,围着一具刚刚组装好的重弩样机争论。这具弩是林逸根据知识库中宋元时期“神臂弓”、“床子弩”的某些思路,结合现有工艺提出的改进型,要求射程更远(二百五十步以上),威力更大(可发射特制重型破甲箭或小型标枪),同时保持一定的便携性和上弦速度(采用改进的轮轴绞盘上弦)。
“弩臂的复合层压没问题,强度足够。问题是这绞盘齿轮的咬合还不够顺畅,上弦费力且慢。”一个老木匠指着弩身后部的绞盘装置。
“还有这弩机的悬刀(扳机)复位簧片,力道太弱,连续击发后容易卡滞。”另一名铁匠补充。
吴道士眉头紧锁,盯着那复杂的齿轮组和簧片,手指掐算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杠杆倍率……齿轮比……簧片弹性系数……或许可以调整这里,再试试用浸油鹿筋代替部分铁簧?”
他迅速画出修改草图,众人又投入新一轮的调试。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进展缓慢,却无人放弃。他们都知道,前线急需这种能压制骑兵冲锋的重型武器。
与此同时,在相对僻静的“林字营”训练场,气氛同样火热。提前开始的兵械操练让这群新兵蛋子吃尽了苦头,但也迅速褪去了最初的散漫。
校场上,三百人分成十个小队,正在韩队正和风影卫教头的指挥下,练习基础的盾牌与长枪配合,以及新式臂张弩的队列轮射。
“举盾!顶住!想象对面是鞑子的骑兵冲过来了!步子要稳,肩膀要硬!”韩队正的吼声如同炸雷。新兵们咬着牙,顶着蒙着牛皮的木盾,承受着对面同伴用包布木枪的“冲锋”。
另一边,弩手队正在练习快速上弦、瞄准、击发。一百具新式臂张弩分发下去,成了最抢手的宝贝,但也带来了严格的纪律要求。
“弩手一队!瞄准前方百步草人靶!三轮齐射!放!”
“嘣嘣嘣……”弩弦震响,箭矢飞掠。成绩有好有坏,但至少架势已经像模像样。
陈石头现在被编在弩手二队。他学东西快,又肯下苦功,虽然体格还不是最壮的,但弩射得又稳又准,已经被提拔为小队副。此刻他正帮着教头纠正一名同乡的动作:“虎口要贴紧这里,视线顺着箭杆瞄过去,呼吸要稳,扣悬刀要果断,别犹豫……”
柳乘风站在校场边的高台上,默默观察。他身旁站着两名风影卫的骨干,正在低声汇报。
“京城眼线传来最新消息,都察院王御史等人弹劾郡王的奏章已被留中不发,但陛下似乎有些意动,已令内阁就北疆战事耗费及神机坊事进行评议。三皇子虽闭门,但其府中幕僚近日与几位户部、工部侍郎走动频繁。此外,北疆都督府内部似有分歧,有将领认为应主动出击,以攻代守,也有人主张继续固守待援,争吵不休。”
柳乘风眼神微冷:“朝中评议,无非是扯皮。关键还是北疆战局。林字营这边,还得再快些。通知韩队正,从明日开始,夜间加练一个时辰,着重演练坊区紧急防卫和快速机动预案。弩手队加练移动射击和夜间射击。”
“是!”
压力之下,神机坊如同一台被催到极限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高速运转,迸发出惊人的热量与力量。但也并非没有杂音。
这日午后,林逸正在书房与明轩核对扩产物资清单,坊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很快,一名护卫队长匆匆来报:“郎中大人,坊外来了几位官员,自称是工部派驻宣州的巡察御史及随员,还有宣州府工房的主事陪同,说是奉上命,要入坊核查近期军械产量、用料及账目明细,尤其是‘破甲箭头’与新式重弩的工艺流程!”
来了!林逸心中冷笑。朝中的刀子,到底还是落下来了,而且是以这种冠冕堂皇的“核查”名义。工部巡察?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请他们到前厅奉茶,我稍后便到。”林逸不动声色地对护卫队长吩咐,随即看向明轩,“去请柳首领,还有,让陈师傅、李师傅、吴道长他们,将核心工坊和试验场的关键资料、样品暂时收好。‘震熔喷粒器’和重弩样机,遮盖起来。账目……把我们准备好的那份‘公开账目’拿出去。”
“明白!”明轩会意,立刻去办。
林逸整理了一下官袍,缓步走向前厅。他知道,这又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对方是拿着朝廷法度来的,硬挡是不行的,必须巧妙周旋,既要满足其“核查”要求,又要保住核心机密,还不能耽误生产。
前厅里,三位穿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官员已经落座,为首的是一个面白微须、眼神略显倨傲的中年人,正是工部派驻的巡察御史刘文焕。旁边两人,一个是他的属官,另一个是宣州府工房的主事,神色有些尴尬。
“林郎中,久仰。”刘文焕见到林逸,略一拱手,语气不咸不淡,“本官奉部堂之命,巡查北疆军械供应事宜。神机坊责任重大,本部关切,特来核查生产实况及账目开销,还请林郎中行个方便,勿要延误公务。”
林逸面带微笑,拱手还礼:“刘御史远道而来,辛苦。核查之事,自当配合。只是坊内近日赶制北疆急件,工匠昼夜不停,炉火区域危险,一些试验场所也颇为杂乱,恐有不便。不如先由下官陪同诸位,查看已完工入库的成品,及相应的产出记录、物料消耗总账?至于具体工艺流程,涉及朝廷机密与匠人独门手艺,按惯例,似乎……”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白:成品和总账可以看,具体工艺细节,不方便。
刘文焕眉头一皱:“林郎中,本部此次核查,正是要确保军械质量可靠、耗费合理。只看成品与总账,如何得知其中有无虚报、工艺有无缺陷?莫非……坊内有何不便示人之处?”
话中带刺,隐隐有质疑之意。
林逸神色不变:“刘御史言重了。神机坊所制军械,皆经北疆将士血火检验,鹰坠峡大捷便是明证。工艺机密,乃坊内上下心血所系,亦是朝廷倚重之本,轻易示人,恐有不妥。若部堂确有疑虑,可发文询问,或请精通军械制造的大匠前来共同研讨,下官定当知无不言。但若只是寻常巡察便要窥探核心,请恕下官难以从命。毕竟,北疆将士,正等着这批救命的利器呢。”
他搬出北疆战事和朝廷倚重,语气温和却立场坚定,将皮球踢了回去。
刘文焕脸色有些难看。他确实受人所托,想借核查之名探听虚实甚至找茬,但林逸抬出北疆大义和朝廷机密,让他一时难以硬来。
就在这时,柳乘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外,对林逸微微点头。林逸心中了然,知道柳乘风已经安排妥当。
“这样吧,”林逸语气缓和,“诸位远来辛苦,不妨先在坊内各处走走看看,了解大致情况。下官已命人准备了详细的产出报表和物料总账,可供查阅。至于更深的技术细节……待北疆战事稍缓,部堂若有明令,下官再行禀报不迟。如何?”
他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也划下了底线。
刘文焕看了看身边神色各异的同僚,又想到临行前某些人的嘱咐,知道今日难以达到更深目的,只得冷哼一声:“既如此,便先看看吧。但愿神机坊一切如林郎中所言,账实相符,无愧朝廷重托!”
一场风波,暂时被林逸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化解。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朝中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这里,未来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送走巡查官员,林逸回到书房,脸色沉静。他望向窗外,炉火依旧,锤声依旧。外部的压力如同磨刀石,正在砥砺着神机坊这把刚刚出鞘的利刃。而他,必须确保这把刀,越磨越锋利,直至能斩开一切荆棘。
(第三百一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