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岛的黎明来得粘稠而缓慢。
赤道附近的海面上浮着一层淡金色的光,像是融化的琥珀。但在岛的地下三百米处,时间以另一种质感流逝——粘滞、沉重、带着消毒水和有机培养液混合的甜腥气。第四区新扩建的实验室里,金属和玻璃反射着冷白色的光,那光里没有温度,只有精确到纳米的监测数据流。
朱隆潜站在中央观察台上,白大褂纤尘不染。他的眼睛盯着下方十二个透明培养舱,眼神平静得像在观察一组普通生物实验。但如果有人能看见存在层面的景象,就会发现他的瞳孔深处有一圈极细微的银白色纹路——那是某种外来意识通过深空共鸣在他视觉神经上留下的投影。
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在他存在的背景里,始终悬浮着一个“注视”。那不是具体的声音或形象,而是一种持续的压力感,像深海底部的水压,均匀地挤压着他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决定。这个注视来自宇宙深处,来自闭宫的外围网络,来自那个指导他调整实验方向的“隐蔽存在”。
“第七批次志愿者已全部进入预适应期。”
助手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那是个年轻的男研究员,眼睛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但语气依然专业平稳。在这种地方工作,情感波动是奢侈品,也是危险品。
朱隆潜微微点头:“基因适配度筛查结果?”
“德国和法国的志愿者平均适配度72%,日本和韩国的68%,中东地区的……只有51%。”助手停顿了一下,“而且中东志愿者的排异反应出现得更早、更剧烈。是否需要调整配给方案?”
“不需要。”朱隆潜的声音没有起伏,“排异反应的数据同样有价值。记录所有生理和心理崩溃的完整曲线,尤其是濒死状态下的存在韵律波动。那是‘原材料’向‘容器’转化时的关键摩擦数据。”
助手沉默地记下指令。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金属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像某种节拍器。
朱隆潜走下观察台,来到第一排培养舱前。
舱内是一名德国女孩,金发在营养液中缓慢飘散,像海藻。她叫莉娜,二十二岁,慕尼黑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申请志愿者的动机栏写着:“我相信人类进化需要突破生理局限,我愿意成为先驱。”此刻她闭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她在做梦,或者说,在被强制输入维持生命体征的神经信号诱导下,进行着某种模拟梦境。
梦的内容被实时投射在旁边屏幕上。
那是莉娜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童年时和祖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屋,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祖父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她的头发,说:“莉娜,记住,真正伟大的不是征服高山,而是理解自己只是山的一部分。”
梦到这里,屏幕突然出现剧烈的干扰波纹。
来自深空的“星种精子”正在通过银白色导管注入她的卵细胞。这个过程在物理层面只是纳米级的操作,但在存在层面,是两种完全不同起源的韵律强行融合。
莉娜的身体开始痉挛。
不是剧烈的抽搐,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细微颤抖。她的嘴唇无声地张开,像是在尖叫,但培养舱的隔音系统让一切寂静。屏幕上,阿尔卑斯山的梦境开始破碎——小屋的墙壁出现裂缝,壁炉的火扭曲成诡异的蓝色,祖父的脸融化成流动的蜡像。
“排异反应等级:三级。”冰冷的电子音报告,“存在韵律冲突峰值达到阈值。是否注入镇静剂?”
“不。”朱隆潜说,“记录她的意识挣扎轨迹。注意观察她‘自我’概念的瓦解速度。”
他继续往前走。
第二舱是法国女孩埃洛伊丝,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哲学系。她的梦境是塞纳河畔的旧书摊,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泛黄的书页上。她正在读加缪的《西西弗神话》,铅笔在页边批注:“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
星种注入。
梦境里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灼热。书页上的文字开始游动、重组,变成无法理解的几何图案。埃洛伊丝批注的那行字扭曲成:“痛苦与虚无是同一操作的两种产物。”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不是清醒,而是一种极端的惊恐。培养舱的监测器显示,她的心跳骤升到每分钟180次,血压飙升到危险值,但大脑活动却异常地……平静。那是意识在巨大冲击下的自我保护性关闭,就像电路过载时的保险丝熔断。
“存在锚定开始松动。”朱隆潜低声说,更像是在对那个“注视”汇报,“她花了二十二年建立的‘自我’结构,在星种韵律的冲击下,只能坚持37秒。比上一批次的平均时间长4秒。哲学训练确实能略微增强存在韧性。”
他语气里的那一点点“欣赏”,冷得像手术刀。
第三舱,日本女孩千夏。她的梦境是京都的竹林小径,母亲穿着和服走在前面,木屐敲击石板的声音有规律的清脆。千夏在申请材料里写:“我想成为一个完整的存在,不再被社会对‘女性’的期待所束缚。”
星种注入时,竹林开始枯萎。
不是自然的凋零,而是某种更彻底的“抹除”——竹叶在落下前就化为灰烬,石板路碎裂成粉末,母亲的和服颜色迅速褪去,变成单调的灰白。千夏在梦境中回头,她的脸一半还是自己,另一半已经变成光滑的、没有特征的平面。
“有趣。”朱隆潜停下脚步,“她在主动‘配合’消解。东亚文化中对集体性的强调,反而降低了存在融合的阻力。记录这种文化背景对转化效率的影响系数。”
他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十二个舱室,十二个破碎的梦境,十二个正在被强行改写的存在。她们来自不同文化、不同背景,怀揣着不同版本的“进化梦想”来到这里,现在却在经历同一种噩梦——不是生理疼痛,而是存在层面的“被抹除”。
她们的“自我”像沙堡,被星种韵律的潮水一遍遍冲刷,一点点瓦解。那些构成她们是谁的记忆、情感、价值观、文化认同,都在被迫与一种冰冷、古老、完全陌生的存在模式融合。而融合不是平等合并,是覆盖,是替换,是删除。
朱隆潜走到观察台的另一端,那里放着一个新到的密封箱。
箱体是某种暗灰色的合金,表面有规律脉动的微光。打开需要三重验证:他的掌纹,视网膜,以及一段特定的存在韵律波动——最后这个验证是与“隐蔽存在”直接连接的通道。
箱子无声滑开。
里面整齐排列着二十四块卵圆形的石头。每块大约鹅蛋大小,表面粗糙,看起来像普通的河床卵石。但细看会发现,石头的质地非同寻常:它不是单一的矿物,而是无数种微晶体的共生体,内部有极其复杂的层状结构,像把整座山的压缩进了拳头大小的空间。
这就是吴满最新提供的“昆仑籽石”。
朱隆潜拿起一块,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但在他的存在感知中,这块石头像一颗微型的“心脏”,以一种缓慢而坚实的节奏脉动着。那节奏与地球本身的深层韵律同频,但又多了一种奇特的“承载”质感——就像大地深处为某种巨大存在预留的空腔。
“储存介质测试结果如何?”他问。
助手调出数据:“昆仑籽石的‘存在容积’是普通载体材料的173倍。而且它对异源韵律的‘包容性’极佳,不同文明源头的存在印记可以并存而不互相干扰。吴满说这是昆仑山深处开采的,每年产量不超过五十公斤,他动用了所有地下渠道才弄到这些。”
“他开价多少?”
“每克八十万美元。而且只要‘存在结晶’付款——他说要收集足够多的正面情感韵律,为他女儿吴骄的‘丝路霓裳’艺术项目提供灵感源泉。”
朱隆潜嘴角微扬。吴满这种人很有趣:明明做着最灰色的交易,却还要给自己披上“艺术赞助人”的外衣。不过无所谓,只要货真价实。
他把昆仑籽石放回箱子,盖上盖子。
“实验方向调整进度汇报。”他说,既是对助手,也是对那个无形的“注视”。
助手切换屏幕,显示新的实验流程图。
旧的“雌雄同体改造”方案被移到左侧,标注“第一阶段研究”。新的流程图占据中心位置,标题是:“跨文明受精卵培育与储存协议”。
流程清晰而冷酷:
1. 筛选与准备:从全球招募高智商、高适应性的女性志愿者(当前批次:德法、日韩、中东)。
2. 卵细胞采集与预处理:通过激素调控和存在韵律稳定,确保卵细胞处于最佳“可塑状态”。
3. 星种注入:将闭宫提供的深空精子与卵细胞强制融合。此过程伴随剧烈排异反应,需记录所有崩溃数据。
4. 受精卵稳定:成功融合的受精卵转入昆仑籽石内部。籽石的天然“地脉包容性”能缓冲不同存在韵律的冲突,让受精卵进入类休眠状态。
5. 批量储存与运输:每块籽石最多容纳三个受精卵。积累到一定数量后,通过秘密渠道运往近地轨道,由闭宫的隐形运输船接收,送往深空加工基地。
6. 深空培育:在闭宫控制的繁殖基地,这些受精卵将被加速发育,批量生产出“标准化的、无自我意识的存在容器”,用于储存收割来的文明韵律,或作为堕落者意识转移的备用身体。
整个流程高效、可扩展、利润最大化。
不再需要等待志愿者完成漫长的身体改造,不再需要处理改造失败者的“善后问题”。现在,伊甸园岛只是一个“受精卵农场”,女大学生们是提供卵细胞的“母体”,昆仑籽石是“培养皿兼运输箱”。产品标准化,运输方便,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完全剥离了情感干扰。
那些受精卵在籽石内部沉睡,还没有发展出“自我”概念,是最纯净的“空白容器”。
“隐蔽存在”对这次调整非常满意。朱隆潜能感觉到,那种深海压力般的注视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赞许”的波动。
“当前批次成功率?”他问。
“受精率87%,但稳定存活率只有43%。”助手汇报,“主要损耗在第三和第四阶段。星种与人类卵细胞的融合过程……非常痛苦。大多数受精卵在形成后的最初几个小时就自我崩解了。我们正在尝试加入‘存在镇痛剂’——从焦土舰队提供的‘虚无中重生’韵律中提取的麻木成分。”
“痛苦数据完整吗?”
“非常完整。每个受精卵崩溃时的存在震荡波形都记录下来了。这些数据对优化星种的‘侵入兼容性’有极高价值。”
朱隆潜点点头。他走到一排新启用的设备前。那是十二台改进型受精舱,每个舱内都悬浮着一块昆仑籽石,籽石被激光束固定,表面连接着细如发丝的导管。导管另一端,是躺在隔壁舱室里的志愿者。
流程是这样的:
志愿者先接受卵细胞采集。然后,在她们处于麻醉状态时,卵细胞被转移到受精舱,与星种结合。整个受精过程在昆仑籽石内部进行,但籽石与志愿者身体仍然通过“存在脐带”连接——这是为了利用志愿者本体的生命韵律,为受精卵提供初始的“碳基存在背景”。
也就是说,志愿者们不仅要提供卵细胞,还要用自己的生命力,为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维持最初的生存。
“中东批次开始了吗?”朱隆潜问。
“刚进入受精阶段。但是教授……”助手罕见地犹豫了,“中东志愿者的排异反应……比预期剧烈得多。三号舱的法蒂玛已经出现三次濒死波动了。是否中止?”
朱隆潜看向监控屏。
三号舱内,那个叫法蒂玛的沙特女孩正在剧烈抽搐。她来自利雅得大学,主修计算机科学,梦想是“用算法弥合不同文明的鸿沟”。此刻,她的梦想正在被另一种“算法”撕裂。
屏幕显示她体内的存在状态:代表她本我的金色光团,正被一股银白色的外来韵律反复穿刺。每一次穿刺,金色光团就黯淡一分,碎裂出更多的裂缝。而她连接的昆仑籽石内部,那个刚刚形成的受精卵,像一个贪婪的黑洞,通过脐带疯狂吸取她的生命韵律,来填补自身不同存在源头的融合裂隙。
法蒂玛在昏迷中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的梦境——如果还能称之为梦——是一片彻底的白噪音。所有的记忆碎片都被打散、重组、覆盖。祖父带她在沙漠看星空的夜晚,大学图书馆里彻夜编程的专注,第一次戴头巾时的羞涩与骄傲……所有这些构成“法蒂玛是谁”的片段,都在被强行抽离,转化成滋养那个陌生受精卵的养料。
而最残酷的是:由于昆仑籽石的缓冲作用,受精卵本身并不“感受”这种痛苦。它只是平静地吸收、生长,像一颗寄生在宿主身上的肿瘤,安静地扩大。
“继续。”朱隆潜说,“记录她的崩溃曲线。尤其是注意观察,当她的‘文化认同’(伊斯兰教信仰、阿拉伯语思维结构等)被剥离时,存在韵律的变化模式。这些数据对理解‘文明特异性存在印记’很有价值。”
助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操作设备。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十二个破碎生命无声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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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北京小院。
雷木铎突然从午睡中惊醒。
三岁的孩子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倒映着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景象:破碎的阿尔卑斯山小屋,融化的塞纳河阳光,枯萎的京都竹林,还有……一片彻底的白噪音沙漠。
“木铎,怎么了?”归娅走进房间,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心猛地一沉。
“妈妈……”雷木铎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多姐姐……在碎掉。”
“碎掉?”
“她们的梦……她们是谁……都在碎掉。”孩子说不清,只能用手比划,“像玻璃,被人用很冷的石头打碎。碎的时候很痛,但是她们喊不出声音。”
归娅立刻明白了。她抱起儿子,手掌贴在他后背,文明疗愈力量温柔渗入。在她的感知中,雷木铎的存在结构边缘,确实附着着许多微弱的“痛苦回声”——那是他高维调和能力的副作用:当某个地方发生大规模的存在崩解事件时,那些痛苦的波动会像涟漪一样在存在层面传播,而敏感者会无意中“接收”到。
“在哪里?”雷电也闻声赶来,坤德蓝晶系统自动启动扫描。
雷木铎摇头:“很远……又很近。在水下面,在岛下面。那些姐姐来自……不同颜色的地方。”他努力用孩子的语言描述,“金色的头发,黑色的头发,包着头巾的……她们以为自己要去建花园,但是有人在她们身体里种石头。”
“石头?”雷电和归娅对视。
“冷的石头,会吸走她们的颜色的石头。”雷木铎突然抓住归娅的衣襟,“妈妈,我们能救她们吗?她们在喊救命,但是声音太小了,别人听不见。”
归娅抱紧儿子,看向雷电。
两人都意识到:伊甸园岛上的实验,升级了。而且正在批量制造新的受害者。雷漠还在返航途中,但地球上的黑暗没有停止蔓延。
“木铎,”雷电蹲下身,平视儿子的眼睛,“你能记住那些痛苦回声的‘地址’吗?就是它们在存在层面的‘来源坐标’。”
雷木铎闭上眼睛,小小的眉头紧皱。几秒后,他点头:“能。但是很模糊……像隔着很厚的水。”
“足够了。”雷电站起来,“等爸爸回来,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现在呢?”归娅问,“那些女孩每时每刻都在……”
“现在我们有别的任务。”雷电看向院子中央——那里,九龙辇以最小形态悬浮着,九个座位虚影缓慢旋转。在核心位置,一块篮球大小的光团正在沉睡,那是垣牧。
“木铎,你继续调和垣牧叔叔与地球的共鸣频率。”雷电说,“归娅,你开始设计‘昆仑共鸣协议’的情感安全模块。我们要在爸爸回来前,做好所有准备工作。”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
“因为等爸爸带着垣牧回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去那个岛,终结那些碎梦。”
雷木铎用力点头,跳下床,跑到九龙辇前。他伸出小手,轻轻触摸地脉座的虚影。随着他的触摸,整个小院的地下开始传来极其微弱的脉动——那是地球深处的地脉韵律,正在通过九龙辇的共鸣,与垣牧的核心意识建立初步连接。
归娅走向书房,开始工作。她的意识在文明协议的网络中穿梭,设计着那个将让亿万人精神共鸣的复杂结构。她知道,这个协议必须足够坚固,能承受天地气势的冲刷;又必须足够温柔,不伤害任何一个参与者的存在本质。
而雷电走到院墙边,望向南方天空。
她的母性疆域悄然扩展,不是攻击性的,而是一种极致的“聆听”。她在听那些遥远的、破碎的痛苦回声,在听那些女孩们无声的呐喊,在听昆仑籽石贪婪的吮吸声。
她听到了法蒂玛最后的意识碎片:
“安拉至大……”
“但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这里只有……白噪音……”
“和我正在消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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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岛,深夜。
朱隆潜独自留在实验室。助手们都已休息,只有自动化设备还在运行,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他走到那个存放昆仑籽石的密封箱前,再次打开。
这次,他没有碰那些石头,而是将手掌悬停在箱子上方。
他闭上眼睛。
瞳孔深处的银白色纹路开始发光。那不是生理现象,是某种深空连接被激活的标志。他的意识穿过层层屏蔽,与那个“隐蔽存在”建立直接联系。
没有语言交流。信息以存在韵律的波形直接传递。
他“汇报”:第四批次受精卵已稳定储存于昆仑籽石。预计本月底可积累到第一运输量(一百枚)。地球方面的“产品”质量稳步提升,排异反应数据丰富了星种的适应性数据库。吴满提供的昆仑籽石性能超出预期,建议列为长期采购项。
他“接收”:来自深空的反馈是一串复杂的波形。解析后的信息包括:对效率提升的认可;对“文化特异性剥离数据”的特别需求;以及对下一步的指令——在确保受精卵产量的同时,开始筛选“优质母体”进行克隆备份,建立可持续的卵细胞供应线。
还有一条隐含的警告:检测到地球方向有异常的“存在共鸣活动”,源头指向北京附近。要求朱隆潜加强监测,但不要主动挑衅。“隐蔽存在”似乎对那个“共鸣活动”有所顾忌,或者说……有所图谋。
连接结束。
朱隆潜睁开眼睛,银白色纹路渐渐黯淡。他走到窗边——虽然在地下,但窗户是高清屏幕,实时显示着岛上的夜景:赌场的璀璨灯火,派对的绚烂光影,富豪们醉生梦死的剪影。
地上是欲望的天堂,地下是存在的地狱。
而他是这两个世界的连接者,或者说,看守者。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理想:用科技突破人类局限,创造更完美的存在形式。那时的他相信,进化必然伴随牺牲,伟大必然伴随冷酷。他选择了这条道路,并沿着它走了三十年,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不后悔。
但他偶尔会想:那些女孩破碎的梦境里,有没有一两个碎片,会梦见自己成为他理想中的“完美存在”?或者,她们的梦在彻底粉碎前,最后看见的,是他站在观察台上的白色身影?
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因为“情感共鸣”是这个实验里最危险的污染物。一旦沾染,就会像病毒一样侵蚀实验者的客观性,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所以他定期进行“情感剥离”——用闭宫提供的技术,将自己对实验对象的任何情绪波动都切除、归档、封存。就像外科医生切除肿瘤。
他现在很干净。
干净得像那些昆仑籽石,内部空空如也,只等被填满。
他关掉屏幕,实验室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设备上的指示灯还在闪烁,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而在那些指示灯微弱的光晕里,十二个培养舱静静矗立。
舱内,法蒂玛的抽搐终于停止了。不是因为她适应了,而是因为她的存在核心已经破碎到无法维持基本的生命反应。监测器显示,她的脑活动降到临界值以下,但身体的其他器官还在勉强运作——这是“存在脐带”的强制维持,为了给昆仑籽石里的受精卵提供最后一点养料。
她的梦境彻底消失了。
不是变成白噪音,而是变成纯粹的“无”。没有影像,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就像一个被格式化后的硬盘,等待写入新的数据。
而那块与她连接的昆仑籽石内部,受精卵稳定地脉动着。它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融合期,现在安静地沉睡,等待被运往星空深处,等待成为某个闭宫成员的备用身体,或者储存掠夺来的文明韵律的容器。
它没有梦。
它什么都不需要。
它是完美的产品。
朱隆潜最后看了一眼监测数据,转身离开实验室。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将十二个破碎的梦境,锁在永恒的黑暗里。
走廊的灯光冰冷,映照着他白色身影,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不像一个人。
更像一个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