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夜风偶尔从木屋的缝隙钻入,引得火光一阵晃动,也让那些影子如同活物般扭曲、延伸。屋内弥漫着清冽的灯油冷香和淡苦的药膏味,却怎么也压不住从聂九罗身上隐隐散出的、一丝极淡的、如同铁锈混合陈血的腥气。
涂抹了“镇灵膏”的右臂不再有暗红纹路浮现,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玉石般的冷白色,触手冰凉,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截精心雕琢的冷硬石材。但沈寻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压制。她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下聂九罗的手腕内侧,脉搏跳动得异常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深处搅动。
银阑已经离开,去安排谷口的加固和值守。离开前,她给了沈寻几片晒干的、边缘呈锯齿状的墨绿色叶子。“含一片在舌下,能提神,也能稍微增强你对能量波动的感知。别睡着,时刻注意她的呼吸、体温、还有眼睛。”她叮嘱道,银灰色的眼眸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木榻上闭目喘息的人,“如果她眼底的暗红色超过瞳孔三分之一,或者开始说完全听不懂的古老呓语,立刻叫我。”
现在,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沉寂,像一层厚重的湿毯子,裹住了每一寸空气。
沈寻盘腿坐在木榻边的地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一只手始终握着聂九罗那只没有涂抹药膏的左手。她的手心出了汗,潮湿而温热,与聂九罗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她按照银阑教的,含了一片墨绿叶子在舌下。叶子味道极其苦涩,带着一种尖锐的清凉感直冲头顶,确实驱散了部分疲惫,也让她的感官变得敏锐了一些。
她能“听”到更多声音了——不只是屋外的风声,谷内某种夜虫极细微的鸣叫,还有……聂九罗体内,那低沉的、仿佛来自极深地底的“嗡鸣”。那不是真正的声响,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的“震动”,带着混乱的情绪碎片:灼热的饥渴,冰冷的怨毒,沉重的束缚感,还有一丝丝……迷茫。
“阿罗?”沈寻轻声唤道,打破了令人心慌的寂静,“能听见我说话吗?”
聂九罗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琥珀色的底色还在,但瞳孔深处,那暗红色的漩涡缓慢旋转着,比之前似乎扩大了一点点。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像沙砾摩擦。
“疼吗?”沈寻问,手指轻轻摩挲她冰凉的手背。
聂九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受。“不是疼……”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是……‘挤’。好像身体里……塞满了东西。很重……很满……它们在动……想找到出口……”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看向屋顶的横梁,瞳孔深处的暗红随之流转。“好多……声音……不,不是声音……是‘感觉’……冷……饿……黑……还有铁锈的味道……”
沈寻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聂九罗正在被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感官侵蚀。
“那不是你的感觉,阿罗。”沈寻握紧她的手,声音尽量平稳有力,“你是聂九罗。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哑巴谷外面的林子里,你把我按在树上,刀架在我脖子上,眼神冷得像冰。”
聂九罗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底的暗红色似乎凝滞了一瞬。
“……记得。”她缓慢地说,声音里多了一丝微弱的清明,“你……很吵。一直问问题。”
沈寻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眼泪却掉了下来。“对,我很吵。后来在石矛头,你受伤了,发着高烧,还说梦话……说的都是‘锁’要碎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明明自己都快撑不住了,怎么还能那么凶。”
她絮絮地说着,从哑巴谷到石矛头,从影隙到缚龙涧,那些共同经历过的险境、争吵、短暂的依靠、无声的守护。她不厌其烦地描述细节,聂九罗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哪怕是冰冷的拒绝和刻意的疏离。她在用这些鲜活的、属于“聂九罗”的记忆,筑起一道堤坝,对抗那汹涌而来的、古老而污浊的洪流。
聂九罗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只有偶尔睫毛的颤动或指尖轻微的蜷缩,显示她在努力跟随、分辨、抓取那些属于“自己”的碎片。眼底的暗红色时而汹涌,时而退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的拉锯战。
时间在沈寻低低的诉说和聂九罗压抑的喘息中缓慢流逝。
夜渐深,油灯的火苗缩小了一圈,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忽然,聂九罗的身体猛地绷紧!一直冰凉的手突然反握住沈寻,力道大得惊人!
“沈寻……”她的声音变了,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回响,瞳孔深处的暗红色瞬间扩散,几乎淹没了琥珀色!
“它……想要……”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脖颈处的皮肤下,暗红色的纹路再次隐隐浮现,如同苏醒的毒蛇,“你……的血……你的……气息……很‘干净’……很‘温暖’……”
沈寻头皮发麻,银阑的警告在脑中炸响!她猛地抽手,却发现聂九罗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箍着她,挣脱不开!
“阿罗!醒醒!看着我!我是沈寻!”沈寻大声喊道,另一只手去拍聂九罗的脸颊,触手一片滚烫!
聂九罗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暗红色,冰冷的、贪婪的、没有一丝属于“聂九罗”的温度。她盯着沈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那笑声扭曲怪异,完全不是她的声音。
“沈……寻……”她用那种怪异的声调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品尝什么美味,“温暖的……锚……扯断……吞掉……”
她猛地用力,将沈寻向自己拉近!另一只涂抹了药膏、冰冷僵硬的手,也抬了起来,五指成爪,抓向沈寻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沈寻脑海中闪过银阑的话——“用你的意志,你的存在,提醒她她是谁!”
她没有躲闪那只抓向喉咙的手,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倾身向前,额头重重抵在聂九罗的额头上!
两人呼吸交错,近在咫尺。
沈寻死死盯着那双完全暗红的、陌生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吼道:
“聂、九、罗!”
“你给我看清楚!我是沈寻!是那个被你从地枭手里救下来、跟你吵了一路、在影隙里差点被你丢下、却还是死皮赖脸跟着你的沈寻!”
“你不是什么鬼东西!你是‘疯刀’聂九罗!是那个受了重伤还要硬撑、嘴硬心软、把所有人都推开自己扛的笨蛋!”
“你想吃了我?好啊!那你先把我从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里找出来!告诉我,我们在石矛头的潭边,你说过什么?在缚龙涧外面,我抓着你的手不让你走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眼泪混着汗水滚落,滴在聂九罗烧得通红的脸上。
或许是那滚烫的泪水,或许是那嘶哑却执拗的呼喊,又或许是那些尖锐的、只属于她们之间的问题——
聂九罗眼底疯狂旋转的暗红色,猛地一滞!
抓向沈寻脖颈的手,停在了半空,距离皮肤只有不到一寸。那只紧握着沈寻手腕的手,力道也松了一丝。
她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变得惨白。暗红色的瞳孔剧烈收缩、扩散,琥珀色的光泽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一点点地从边缘重新渗透进来。
“沈……寻……”这一次,声音恢复了沙哑和虚弱,虽然依旧带着颤抖,却有了熟悉的感觉。
她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悸、茫然和后怕。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寻苍白的脸,看着她脖颈上被自己指甲划出的浅浅红痕,聂九罗的瞳孔狠狠一缩,猛地松开了双手,整个人向后缩去,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兽皮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闷闷的、带着压抑哭腔的声音从兽皮下传来,“对不起……我差点……我控制不住……”
沈寻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后背全是冷汗。她看着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聂九罗,心疼瞬间淹没了后怕。
她没有犹豫,再次靠近,伸出手,坚定而温柔地将那个颤抖的身体揽进怀里。
“没事了,阿罗,没事了。”她轻轻拍着聂九罗瘦削的背,声音放柔,“我在这儿,你没伤到我。你看,我好好的。”
聂九罗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反手死死抱住沈寻的腰,把脸埋在她肩头,无声地流泪。冰凉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沈寻的衣襟。
那不是软弱,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是差一点就伤害重要之人的后怕,是独自对抗无边黑暗后,终于抓住一丝真实温暖的崩溃。
沈寻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温热的体温,一点点驱散她身上的冰冷和恐惧。
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光影晃动。
窗外,浓重的夜色依旧,鸦寂谷的死寂仿佛亘古不变。
但在这个简陋的木屋角落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却仿佛在无边黑暗的海洋中,用彼此的存在,点亮了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光。
许久,聂九罗的颤抖终于平复下来,呼吸也渐渐均匀。
她依旧靠在沈寻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它很会蛊惑。它会放大你心里最深的恐惧和渴望……然后变成你最想听的声音,最想见的幻象……”
“它给你看了什么?”沈寻轻声问。
聂九罗沉默了很久。
“……它让我看见……你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眼睛看着我,在问我为什么……还让我看见……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只剩下吞噬本能的东西,毁了鸦寂谷,毁了所有我在乎的人……”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它说,只要我放弃抵抗,接纳它,这些就都不会发生……它会给我力量,保护我想保护的……”
沈寻的手臂收紧了。
“那是谎言,阿罗。”她肯定地说,“如果你放弃了,你就真的不是你了。到时候,伤害我们的,才是真正的你——被它完全控制的你。你现在在抵抗,在痛苦,正是因为你在保护我们,保护你自己。”
聂九罗的身体又轻轻颤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沈寻。”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下次我再失控,像刚才那样……你不要靠近我。”聂九罗的声音带着哀求,“叫银阑……或者,离我远点。”
沈寻沉默了一下。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银阑说了,我是你的‘锚’。刚才如果不是我靠近,叫你,你能这么快醒过来吗?离你远点?那和放弃你有什么区别?”
“可是——”
“没有可是。”沈寻打断她,语气是罕见的强硬,“聂九罗,你给我听好了。这条路是你选的,也是我们大家一起选的。既然选了,就别想再把我推开。你失控,我就想办法把你拉回来。你痛苦,我就陪着你痛。你变成怪物……”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坚定:“那我就想办法,再把你变回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一辈子。总之,你别想再一个人扛。”
聂九罗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沈寻颈窝,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的气音。
沈寻知道,这算是她别扭的妥协了。
夜,在无声的依偎和逐渐平稳的呼吸中,继续流淌。
后半夜相对平静。聂九罗没有再出现剧烈的失控,只是偶尔会梦呓般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或者身体突然紧绷一下,又在沈寻的低唤和轻抚中慢慢放松。
沈寻一夜未合眼,舌下的叶子早已化尽,苦涩的味道留在口腔,却也让她保持了清醒。她按照银阑教的,尝试去“感知”聂九罗体内的能量流动——那是一片混乱而危险的景象,暗红色的狂暴能量如同地底岩浆,在金色的“锁芯”脉络和银色的“影之匙”残留轨迹构成的脆弱网络间冲撞、试探。每一次冲撞,聂九罗的身体就会产生细微的反应。
她能做的很少,只能用自己的意志,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聂九罗的名字,想象着那些属于“聂九罗”的鲜明记忆和情感,像一道道微弱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向那片混乱的核心。
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她必须做。
天色将明未明时,木屋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银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颜色深褐的药汤。她看了一眼相拥而眠(沈寻其实醒着)的两人,目光在沈寻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聂九罗相对平稳的睡颜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
“第一夜,算是熬过去了。”她把药碗放在矮桌上,“让她醒了喝掉。你也是,去休息。炎拓在外面,接下来他守着。”
沈寻确实累极了,精神和身体都到了极限。她小心地将聂九罗放平,盖好兽皮,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站起身。
腿因为久坐而发麻,眼前也一阵发黑。
银阑扶了她一把。“做的不错。”清冷的声音里,难得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比我想的……更坚韧。”
沈寻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说什么,摇摇晃晃地走向外间。
在她身后,银阑走到木榻边,伸出手指,再次探向聂九罗的额头。
这一次,她指尖亮起的银光更盛,像一根细小的银针,缓缓刺入聂九罗的眉心。
昏睡中的聂九罗,眉头再次蹙起,发出不适的呻吟。
银阑闭着眼,银灰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她正在用更直接的方式,探查聂九罗意识深处,那场无声战争的现状。
片刻后,她收回手,指尖的银光黯淡下去。
她的脸色,比来时更加凝重。
“侵蚀的速度……比预料的快。”她低声自语,看着聂九罗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容颜,“‘锁芯’和你的意志,还能撑多久?”
窗外,第一缕惨淡的天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鸦寂谷终年不散的灰雾。
新的一天,到来了。
但等待着她们的,依旧是漫长而未知的、与体内深渊对抗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