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与艾草混合燃烧产生的呛人烟雾,如同铁壁城军民不屈的意志,在城池上空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带着辛辣气息的防护网,顽强地对抗着胡人萨满那无形的恶毒巫咒。
瘟疫蔓延的势头虽然被暂时遏制,但城内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
病倒者众多,哀嚎之声不绝,健康的士兵也因连日疲惫和疫病威胁而显得面色憔悴,全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韩副将的威望在勉力支撑。
城外的胡人大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惊疑后,显然也察觉到了城内防疫措施带来的变化。
咄吉王失去了耐心,不再寄望于巫咒不战而胜,开始频繁调动兵马,攻城器械的轰鸣声日夜不息,如同催命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城墙在连日猛攻下多处破损,守军伤亡持续增加,兵力捉襟见肘。
形势,已然危如累卵!
“将军!西门瓮城缺口再次被轰开,胡人悍卒已登城,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北门箭楼火起,急需人手扑救和增援!”
“城内药材耗尽,石灰也所剩无几,病患无人照料,恐再生变乱!”
一道道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临时指挥所(韩副将已基本接管指挥权,赵乾称病不出)。
韩副将双眼赤红,嘴唇干裂起泡,身上轻伤数处,却依旧如同钉子般钉在城防图上。
他知道,铁壁城已经到了极限。
若无外援,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烽火!点燃烽火!向朔方、云内诸镇求援!”
韩副将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嘶声吼道。这是最后的手段,也是唯一的希望。
按照大胤军制,边关重镇遇袭,需点燃烽火,相邻军镇见烽烟,需立即发兵救援。
铁壁城最高的烽火台上,积满尘垢和血渍的薪堆被士兵们奋力点燃。
浸透了油脂的干柴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浓黑的狼烟笔直地升上天空,在辽阔而苍茫的北地天穹下,划出一道绝望而醒目的求救信号。
一座,两座,三座……按照预定信号,烽火台依次点燃,将铁壁城危在旦夕的消息,向着南方,向着内陆,一路传递下去。
城头上,无数守军翘首以盼,望着烽烟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最后的期盼。
他们相信,朝廷不会抛弃他们,援军一定会来!
驿馆小院内,萧景琰似乎也被城外愈发激烈的攻防战和城内陡然紧张的气氛所影响。
他不再安静地待在屋里,而是时不时跑到院子里,仰着头,望着南方天空,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
刘伯站在他身边,心情沉重如铁。
他比普通士兵更清楚朝堂的波谲云诡。
太子一系对王爷的忌惮和杀意,从未消减。此次王爷被困铁壁城,对太子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一天过去了,南方天际,没有任何援军到来的烟尘。
两天过去了,依旧毫无动静。
第三天,连烽火台值守的士兵都开始懈怠,眼神中的希望之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更深沉的绝望。
“没有援兵……朝廷放弃我们了……”
“太子……是太子!他不想让王爷回去!”
“我们被当成弃子了……”
窃窃私语如同毒蔓,在守军和百姓中悄然蔓延。
刚刚被消毒烟雾勉强稳定住的军心,再次开始松动、瓦解。
有人开始崩溃大哭,有人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逃兵和骚乱。
韩副将亲自镇守烽火台,望眼欲穿,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充满愤懑与无奈的长叹。
他明白了,不是援军被胡人拦截,而是来自后方的命令,根本就没想让援军出发!
太子党羽,早已掌控了通往北疆的沿途关隘和后勤命脉!
他们就是要借胡人之刀,除掉凉王萧景琰,同时消耗掉铁壁城这颗不太听话的钉子!
好一招一石二鸟的毒计!
“将军……我们……我们还能守多久?”
一名亲卫嗓音沙哑地问道,脸上已无血色。
韩副将看着城外如同潮水般涌动的胡人大军,又看了看城内一片死寂、疫病缠身的景象,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无法回答。
驿馆内,萧景琰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希望落空的沉寂。
他不再望向南方,而是低着头,慢吞吞地走回屋里。
他坐在榻边,抱着他的布老虎,良久没有动静。
李公公以为他是因为失望而难过,正想上前安慰,却见萧景琰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依旧是那份固有的茫然,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他放下布老虎,爬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些李公公怕他无聊,找来的沙土和几块颜色各异的小石头——似乎是给他“过家家”玩的。
萧景琰伸出沾着些许药渍(之前接触草药)的手指,开始在沙土上无意识地划拉起来。
他划得毫无章法,歪歪扭扭,像是在涂鸦。
但若有人仔细看去,会发现他划出的线条,隐约构成了一幅极其简陋、扭曲的地图轮廓。
一条弯曲的线代表城墙?
几个堆起的沙堆代表山峦?
还有一些零散分布的小石子……
他拿起一块代表铁壁城的黑色小石子,在它周围,又摆上了几块颜色灰暗、代表胡人大军的小石子,将黑石子紧紧围住。
然后,他停下了动作,看着那被围困的黑石子,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伸出那根曾指引过无数次方向的手指,没有去动那些围困的灰暗石子,而是……轻轻地,将那块代表铁壁城的黑石子,向着沙盘边缘,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看似绝境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推动了一点点。
推动之后,他还用小指的指甲,在黑石子移动轨迹的尽头,轻轻点了点,仿佛在做一个标记。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像是耗尽了所有心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身子一歪,倒在沙盘边,抱着布老虎,闭上眼睛,似乎就要这么睡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