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密林中,二十余名黑衣弓手埋伏已定。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曾是边军逃卒,现为周家豢养的死士。
“头儿,探子来报,张辅的马车距此还有五里。”一名手下低声道。
独眼汉子握紧手中弩机,眼中闪过一丝嗜血:“听好了,第一波箭雨对准马车和马匹,别让人跑了。第二波冲上去补刀,一个活口不留。事后按老规矩,分散撤离,到三号点汇合。”
“是!”
五里外,马车内,张辅正闭目养神。连日奔波让他有些疲惫,但心中那根弦始终绷紧。老韩坐在对面,手按刀柄,警惕地望着窗外。
“大人,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再走三十里就是徐州地界了。到了徐州,换马不换车,日夜兼程,最快三日可回苏州。”
张辅睁开眼,掀起车帘看了看:“那片林子……太静了。”
老韩也察觉异常。此刻刚过正午,官道上本该有些行人商队,此刻却空无一人。林间连鸟鸣都听不见。
“停车。”张辅沉声道。
马车停住。八名亲卫立即警戒四周。他们都是张辅从漠北带回来的老兵,经验丰富。
“老韩,你带两人去前面探路。记住,若遇埋伏,立即示警,不可硬拼。”
“大人,您身边不能没人……”
“执行命令!”
老韩不敢再多言,点了两人,下马往林中摸去。
张辅环视四周地形:官道左侧是密林,右侧是条小河,河岸陡峭。若有埋伏,必在林中。
“所有人下马,以马车为掩体,准备战斗。”张辅低声下令。
话音刚落,林中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敌袭!”亲卫队长大喝。
几乎是同时,数十支弩箭从林中射出,直扑马车!
“保护大人!”
亲卫们举盾格挡,箭矢钉在盾牌上“咚咚”作响。拉车的两匹马惨嘶倒地,马车倾覆。
张辅在马车倾倒瞬间滚出,躲到车后。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带出一道血痕。
“大人!”两名亲卫扑过来护住他。
“我没事!”张辅咬牙拔出佩剑,“对方用弩,是军中制式!不要硬冲,等他们出来!”
林中,独眼汉子见第一波箭雨未能得手,啐了一口:“妈的,还挺机警。第二队,上!”
十余名黑衣人持刀冲出树林,直扑马车残骸。
“杀!”亲卫队长率先迎敌。
刀剑交击,血光迸溅。这些亲卫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虽人数劣势,却个个悍勇。但黑衣人显然也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时僵持不下。
张辅在混战中观察,发现这些黑衣人进退有据,绝非普通匪类。
“结圆阵!”他大喝。
亲卫们立即收缩,背靠背结成战阵。这是漠北战场上对付骑兵冲锋的阵型,此刻用来防御,效果奇佳。黑衣人连续几次冲击都被打退。
独眼汉子在林中看得着急。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用火!”他下令。
几个黑衣人取出火折,点燃包裹油布的箭矢。
“放!”
火箭如流星般射向马车残骸和周围的草丛。秋日干燥,火势瞬间蔓延。
“大人,必须突围!”亲卫队长急道。
张辅望向右侧小河:“往河边撤!跳河!”
众人且战且退,往河边移动。黑衣人紧追不舍。
突然,官道后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援兵?!”独眼汉子一惊。
只见十余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老韩!原来他们探路时发现埋伏,立即回徐州求援。徐州卫的驻军不敢怠慢,派出一队骑兵随老韩赶来。
“杀!”老韩一马当先,长刀劈翻一名黑衣人。
援军加入,战局瞬间逆转。黑衣人腹背受敌,阵脚大乱。
独眼汉子见势不妙,吹响撤退口哨。黑衣人扔下几具尸体,往林中退去。
“追!”张辅下令。
“大人,穷寇莫追!”老韩拦住,“林深难测,恐有埋伏。当务之急是护您安全离开!”
张辅冷静下来,点头:“有理。打扫战场,看看有没有活口。”
清查结果,击毙黑衣人九名,俘虏重伤者两人。从尸体上搜出弩机三把,皆是军中制式,编号已被磨去。
“大人,这两个伤太重,怕是活不久了。”军医摇头。
张辅走到俘虏面前,蹲下身:“谁派你们来的?”
一人已昏迷,另一人喘息着,眼神涣散。
“说了……能活命吗?”
“说了,我保你不死。”张辅沉声道。
那人惨笑:“周……周老爷……让我们……灭口……”话未说完,头一歪,断了气。
张辅站起身,脸色铁青。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仍觉心寒。周文望为了自保,竟真敢刺杀钦差!
“大人,现在怎么办?”老韩问。
张辅望向苏州方向,眼中闪过决断:“不回苏州了。”
“啊?”
“去金陵。”张辅翻身上马,“周文望敢在江南刺杀钦差,必有所恃。他在朝中定有同党。我要面见殿下,将一切和盘托出。只有殿下能镇住朝中宵小,彻查此案!”
老韩迟疑:“那苏州那边……”
“刘主事能稳住局面。周文望以为我死了,暂时不会有大动作。”张辅策马,“走,星夜兼程,直奔金陵!”
五日后,金陵,武英殿。
朱雄英看着风尘仆仆的张辅,听完他的禀报,久久不语。殿内只有他们二人,连内侍都屏退了。
“周文望……”朱雄英缓缓开口,“朕记得他。洪武十五年致仕时,皇祖父还夸他‘勤勉可嘉’。没想到,竟堕落至此。”
张辅跪地:“臣无能,未能及早察觉其通敌之罪,致有今日之险。请殿下降罪。”
“你何罪之有?”朱雄英扶起他,“若非你果敢明察,周文望的罪行还不知要隐藏多久。私运兵器,勾结北元,刺杀钦差……条条都是死罪。”
他走到地图前:“辽东都司那边,锦衣卫已有眉目。都指挥使郭英的副将,姓周,是周文望的族侄。那五万两银子,大半进了他的口袋。还有登州运去的兵器,也是他接应的。”
张辅心中一凛:“郭英将军可知情?”
“郭英应当不知,否则就不是副将,而是郭英本人了。”朱雄英转过身,“但辽东都司糜烂至此,郭英难辞其咎。朕已下旨,召他回京述职。”
“殿下英明。”张辅迟疑道,“只是……周文望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若贸然动他,恐生变故。”
朱雄英冷笑:“所以朕要你回来。明日大朝会,你当众禀报江南新政进展,并‘顺便’提一提遇刺之事。朕倒要看看,朝中有多少人会跳出来为周文望说话。”
张辅明白了。这是要引蛇出洞。
“臣遵旨。只是……周文望若知臣未死,必会另作打算。”
“他来不及了。”朱雄英眼中寒光一闪,“朕已密令苏州卫,以‘保护’为名,围住拙政园。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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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拙政园。
周文望正在书房练字,笔走龙蛇,写的是“宁静致远”。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爷,京城有信。”管家低声道。
周文望接过,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信是他在都察院的门生所写,只有一行字:张辅未死,已至金陵,明日朝会。
“怎么可能……”周文望喃喃,“二十名死士,军中强弩,他怎么可能……”
“老爷,现在怎么办?张辅见到太孙,必会全盘托出。咱们……”
周文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回椅中:“朝中不是只有太孙。杨靖、卓敬那些人,对新政早有不满。张辅在江南杀潘允端,查封货栈,已激起众怒。只要朝议一起,太孙也不能不顾及百官意见。”
他顿了顿:“写信给杨靖,就说张辅在江南滥杀无辜,激变民情,请求朝廷另派大臣安抚。再给卓敬写信,让他联络翰林院,上书弹劾张辅‘苛政扰民’。”
“是,老爷。”管家又问,“那……辽东那边?”
“让那边的人收敛些,最近不要往来。”周文望揉着眉心,“只要撑过这一阵,等朝中风向变了,张辅自然待不下去。到时候……再慢慢收拾残局。”
管家退下后,周文望独坐良久。窗外秋风萧瑟,园中落叶纷飞。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自己金榜题名时,也曾意气风发,立志要做个清官能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第一次收下盐商的“茶敬”?还是第一次在田亩账册上做手脚?
“一步错,步步错啊……”他长叹一声。
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要么赢,要么死。
翌日,金陵,奉天殿。
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张辅一身绯袍,立于武官队列中,格外显眼。
议事过半,朱雄英忽然开口:“张辅,你巡抚江南已数月,新政推行如何?且说来听听。”
张辅出列,朗声道:“回殿下。苏州府清丈田亩已毕,新增田亩三成有余。‘一条鞭法’推行顺利,国库岁入可增两成。市舶司已开,首批船队往琉球贸易,获利五成。江南百姓,多颂朝廷仁政。”
此言一出,文官队列中不少人脸色难看。
刑部尚书杨靖出列:“殿下,臣有本奏。”
“讲。”
“臣听闻,张辅在江南手段酷烈,擅杀士绅,查封货栈,致使江南士林惶惶,民情不安。更有传言,说新政实为与民争利,请殿下明察。”
翰林学士卓敬也出列:“臣附议。‘一条鞭法’按亩征银,加重小民负担。市舶司垄断海贸,打压商贾。长此以往,恐失江南民心。”
紧接着,又有几名御史、给事中出列弹劾,内容大同小异。
朱雄英静静听着,等他们说完,才问张辅:“张辅,你有何话说?”
张辅躬身:“臣确在江南杀了一人,查封数家货栈。但所杀者潘允端,隐匿田产三千亩,贿赂官员,操纵市价。所查封者,囤积居奇,私运兵器,勾结海匪。”
他抬起头,声音陡然提高:“更有甚者,臣在返京途中,于徐州地界遇刺。刺客二十余人,所用皆军中制式弩机。俘虏临死供认,主使者乃苏州致仕侍郎周文望!”
满殿哗然!
“刺杀钦差?!”
“周文望?他怎敢?!”
“可有证据?”
张辅从袖中取出供词和弩机编号拓片:“此乃俘虏口供画押,及弩机残件拓片。请殿下御览。”
内侍接过,呈给朱雄英。
朱雄英看完,将供词掷于御案:“好个周文望!致仕侍郎,江南名绅,竟敢私运兵器,勾结北元,刺杀钦差!杨尚书!”
杨靖出列:“臣在。”
“此案交你刑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杨靖脸色苍白。他没想到周文望竟如此胆大妄为。
朱雄英又看向卓敬:“卓学士,你方才说新政与民争利。朕问你,国库岁入增两成,是争了谁的利?江南百姓赋税减轻,又是损了谁的利益?”
卓敬冷汗涔涔:“臣……臣只是听闻……”
“听闻?”朱雄英冷笑,“为官者,当眼见为实,岂可道听途说?朕命你为钦差,前往江南实地查访。若新政真有弊病,朕即刻改正。若有人造谣生事……严惩不贷!”
“臣……领旨。”卓敬腿都软了。
朱雄英站起身,环视群臣:“新政推行,乃国之大计。江南试点,成效卓着。朕意,明年起,‘一条鞭法’推广全国。市舶司增设广州、泉州、宁波三处。凡有阻挠新政、造谣生事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满殿文武,无人敢再言。
张辅跪地:“殿下圣明!”
他知道,这一局,赢了。周文望的覆灭,已成定局。而新政的推行,再无人能挡。
朝会散去,张辅走出奉天殿。秋阳高照,金瓦生辉。他想起漠北的风雪,江南的烟雨,这一路走来,步步惊心。
但这一切,都值得。
因为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而千里之外的苏州,拙政园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周文望坐在厅中,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知道,自己的时代,结束了。
“老爷……”管家颤声。
周文望摆摆手,端起茶盏,手已不再抖。他慢慢品着茶,仿佛还是那个受人景仰的周老爷。
只是茶已凉,人将散。
园外,秋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