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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是后半夜停的。

陈观棋被窗外的鸡叫惊醒时,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坳透着层鱼肚白,空气里浮着湿冷的水汽。他一骨碌爬起来,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黄符和桃木钉——这是昨晚想好的,去张屠户家悄悄在井边布个“镇水煞”的小阵,用桃木钉钉住四方,再贴张黄符压住井眼,虽不能根除隐患,总能挡些时日。

竹床吱呀作响,他趿着草鞋往外走,刚到堂屋就看见地脉先生坐在矮桌前。老人面前摆着三枚铜钱,正用指尖慢悠悠地拨弄,铜钱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吊脚楼里格外清晰。

“师父,您起得早。”陈观棋摸了摸左耳的铜钱耳坠,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地脉先生没抬头,指尖的铜钱突然停住,三枚皆为“字”面朝上。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抬眼看向陈观棋:“今日去张屠户家,带壶井水回来。”

陈观棋愣了愣:“带井水做什么?”

“泡茶。”老人说得轻描淡写,重新拿起铜钱摇晃,“山泉水喝腻了,换个味。”

这理由听得陈观棋一头雾水。师父向来只喝山涧里的活水,说井水“气沉”,泡不出茶的清味。但他没多问,应了声“好”,转身往背包里塞了个空水壶,又检查了一遍黄符和桃木钉——四张黄符用朱砂画了“镇”字,桃木钉削得尖尖的,是他连夜用后山老桃树的枝干做的,带着股淡淡的木腥气。

出门时,他瞥见矮桌上的《青囊经》残卷被摊开着,正好是写“破军位”的那一页,旁边用毛笔新添了一行小字:“水煞遇火,龙喷焚宅。”墨迹未干,黑得像团化不开的墨。

陈观棋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了顿。“龙喷”是《青囊经》里记载的凶兆,指地脉中的煞气与火气相冲,引发的自燃,往往来得又急又猛,像地龙在地下喷吐火焰。难道师父早就算出张屠户家会出事?

可他回头看时,地脉先生已经背过身去,对着窗外的晨雾出神,道袍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衣。陈观棋把疑问咽回肚里,攥紧了背包带——不管怎样,先把阵法布好再说。

山路被夜雨浸得泥泞,草鞋踩上去噗嗤作响。路边的野草挂着水珠,沾湿了裤脚,冰凉的感觉顺着皮肤往上爬。陈观棋走得急,狗尾巴草都顾不上叼,心里总惦记着那行“龙喷焚宅”的字,脚步不由得加快,远远望见张屠户家的青砖屋顶时,额头上已经冒了层薄汗。

奇怪的是,往常这个时辰,张屠户家早该传来杀猪的动静,今天却静悄悄的,连个鸡鸣狗叫都没有。

陈观棋放缓脚步,眯眼打量那座新宅。晨雾还没散尽,像层薄纱罩在屋顶上,可那纱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不像寻常人家该有的生气。他摸出罗盘,指针这次晃得更厉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在盘面上疯狂打转,最后斜斜指向那口老井的方向,针尾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不对劲。”陈观棋低骂一声,加快脚步冲进院子。

院子里静得可怕,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东边堆着的砖瓦一动不动,西边的灶台冷着,连只苍蝇都没有。他喊了声“屠户大哥”,没人应,又喊“张嫂子”,依旧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一股寒意顺着后颈爬上来,陈观棋猛地转头看向那口老井。井台上的石板盖得严严实实,可缝隙里却渗出丝丝缕缕的白气,不是水汽,倒像是烧柴时冒的烟,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几步冲到井边,伸手去掀石板。石板比想象中沉,他用了十足的力气才掀开一角,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硫磺和某种焦糊的味道,呛得他差点咳嗽。

井里黑黢黢的,望不见底,但能感觉到有股热气往上涌,像底下烧着炭火。陈观棋想起《青囊经》里的记载:“地脉藏火,遇水则沸,沸则喷,喷则焚。”难道这口井底下,连通着地下的火脉?

“不好!”他猛地转身想往屋里跑——张屠户一家肯定还在屋里!

可脚刚抬起,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是木头被烧裂的声音。紧接着,正屋的门缝里冒出了黑烟,越来越浓,很快就变成了明火,“轰”的一声,火苗舔着窗棂窜了出来,染红了半边天。

“着火了!”陈观棋目眦欲裂,想也没想就往火场冲。

刚跑到门口,一股热浪就迎面扑来,烫得他脸颊生疼。屋里的梁柱已经烧起来了,噼里啪啦地响,木柴燃烧的焦糊味混杂着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看见张屠户正抱着一个木箱子往门外冲,头发被火星燎得冒烟,嘴里大喊着“我的钱!我的钱!”

“人呢?你婆娘和娃呢?”陈观棋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

张屠户被烟呛得咳嗽不止,指着里屋:“在……在里屋喂奶……”

话音未落,里屋就传来女人的尖叫,凄厉得像被刀割一样。陈观棋心一横,推开张屠户就往火里冲,青布长衫的袖子瞬间被火星燎出几个洞。

屋里的烟更浓,能见度不足三尺,灼热的空气烤得他皮肤发疼。他摸索着往记忆中里屋的方向走,脚下被烧塌的木片绊了好几下,好几次差点摔倒。浓烟钻进肺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

“张嫂子!张嫂子!”他嘶声大喊,声音在噼啪的燃烧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突然,他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小猫在叫。陈观棋精神一振,循着哭声摸索过去,终于在墙角摸到一个温热的襁褓。他一把抱起,入手软软的,婴儿的哭声就在耳边,带着股奶香味。

“娃!”他心里一喜,转身想往外冲。

可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咔嚓”一声巨响,一根烧得焦黑的横梁带着火星砸了下来,正好挡在门口。横梁足有碗口粗,冒着滚滚黑烟,根本搬不动。

“娘的!”陈观棋低骂一声,抱着婴儿往侧门退。侧门也被火堵了,门框烧得通红,木头融化的黏液滴下来,像滚烫的眼泪。

浓烟越来越浓,他开始觉得头晕,视线也模糊起来。怀里的婴儿不知何时不哭了,只有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像根羽毛轻轻搔着,却让他心头一紧——不能让娃有事!

他想起师父教过的“闭气诀”,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捂住口鼻,抱着婴儿蹲下身。火往高处烧,低处的烟相对少些。他在地上摸索,手指突然碰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是块没被烧到的铜镜,大概是张屠户家的梳妆镜。

陈观棋眼睛一亮,抓起铜镜往屋顶照。透过浓烟,他看见屋顶的瓦片已经烧得松动,有几块甚至被烧穿了,露出个黑漆漆的洞,能看见外面的天。

“只能从这走了!”他咬咬牙,把婴儿紧紧护在怀里,用肩膀去撞那处松动的屋顶。

“嘭!嘭!嘭!”

每撞一下,肩膀就像被锤子砸过一样疼,青布长衫被瓦片划破,渗出血来。但他不敢停,怀里的婴儿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像是在催促。

终于,“哗啦”一声,屋顶被撞开一个大洞,带着火星的瓦片哗啦啦往下掉。陈观棋用后背护住婴儿,任凭瓦片砸在背上,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没松手。

他抬头看了眼洞口,不算太高,外面就是院子。他深吸一口气,抱着婴儿猛地往上一蹿,抓住洞边的木梁,用力一撑,整个人翻了出去。

“噗通”一声,他摔在院子的泥地里,溅起一片泥水。怀里的婴儿被震得哭了起来,声音响亮,总算让他松了口气。

他刚想爬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正屋的屋顶彻底塌了,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咳咳……”陈观棋咳嗽着,想回头看看张屠户出来没有,可刚转头,就看见一个黑影从火场里冲了出来,不是张屠户,而是个穿着黑袍的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那人手里拿着个东西,闪着金属的光泽,飞快地往院外跑,很快就消失在晨雾里。

“那是谁?”陈观棋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对劲。

可没等他细想,就听见张屠户的哭喊:“我的房子!我的钱啊!”他从侧门滚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烧了大半,头发焦黑,活像个从炭里捞出来的鬼。

“你婆娘呢?”陈观棋抱着婴儿冲过去,急声问。

张屠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突然嚎啕大哭:“我忘了!我光顾着钱了!我婆娘还在里面!”他说着就要往火场里冲,被陈观棋一把拉住。

“别去了!屋顶塌了,进去就是送死!”陈观棋吼道,声音都劈了。

张屠户被他拽着,哭得撕心裂肺,捶胸顿足:“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陈小哥,你不是会看风水吗?你不是说这是吉地吗?怎么会着火?怎么会……”

他的话像把刀子,狠狠扎在陈观棋心上。陈观棋看着怀里安睡的婴儿,又看了看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张嫂子凄厉的尖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让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说过这是吉地。

他断错了破军位,漏看了井里的煞气,甚至还想着悄悄布个小阵应付过去……如果他昨天就把实情说出来,如果他早点发现井底下的火脉……

“是我的错……”陈观棋喃喃自语,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心里的疼更甚,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周围的村民被火光惊动,纷纷跑来救火,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呼啦啦围了一院子。有人看见陈观棋怀里的婴儿,惊呼着接过去:“是屠户家的娃!还活着!”

有人围着张屠户问情况,有人议论着这场蹊跷的大火:“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我看是邪门了,前几天就听见这院子里有怪响……”“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陈观棋站在人群外,像个局外人。他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听着嘈杂的议论,只觉得头晕目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沾着泥和血,还有些黑色的粉末,是从火场里带出来的,凑近一闻,有股熟悉的硫磺味。

不是天火,是人为的?可那黑袍人是谁?他拿走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井底下的火脉,为什么会突然爆发?难道真的像《青囊经》说的那样,是水煞遇火,引发了“龙喷”?

他下意识摸出罗盘,指针已经彻底乱了,在盘面上疯狂旋转,像个失去方向的陀螺,最后“啪”的一声,指针断了。

“完了。”陈观棋心里一片冰凉。罗盘是堪舆者的眼,指针断了,意味着他看不透这局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被扑灭,张屠户家的新宅变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和冒着青烟的瓦砾。张嫂子没能救出来,被烧得面目全非,抬出来的时候,张屠户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

陈观棋站在废墟前,手里捏着那半截断了的罗盘指针。阳光已经升高,照在废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走到那口老井边,井台已经被烧得焦黑,石板盖不知被谁掀开了,露出黑黢黢的井口。他探头往下看,井里的水已经没了,只剩下干涸的泥壁,上面布满了裂纹,像一张张痛苦的脸。

“破军遇水,家宅不宁……”他想起《青囊经》里的话,声音发颤,“水煞遇火,龙喷焚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让他带井水回去了。老人早就看出这井有问题,甚至算出了这场火劫,可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让他来?

难道……是为了让他犯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陈观棋掐灭了。不可能,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可如果不是,那这场火,这死去的张嫂子,这断了的罗盘指针,又该算在谁头上?

他抬起头,望向吊脚楼的方向。远山如黛,晨雾散尽,可那座熟悉的吊脚楼,此刻却像个沉默的剪影,藏在山坳里,看不真切。

陈观棋慢慢蹲下身,捡起一块烧焦的木片,上面还带着火星的余温。他想起昨晚师父说的话:“命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的。选了,就别怕后悔。”

原来后悔的滋味,这么苦。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青布长衫已经被烧得破烂不堪,沾满了焦痕和血污,像一面破碎的旗帜。他没再看那片废墟,也没跟任何人告别,背着空荡荡的背包,一步一步往吊脚楼走。

路上,他又看到了那只瘸腿的野狗,远远地跟着他,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怜悯。陈观棋没像往常一样赶它,只是默默地走着,左耳的铜钱耳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再也带不来半分安稳。

他不知道,这场火不仅烧了张屠户的家,也烧断了他和师父之间的某种联系,烧开了一道通往未知的裂缝。而那本被他留在吊脚楼的《青囊经》残卷,此刻正摊在矮桌上,被风掀起的纸页上,“错勘阴阳者,折寿,离门,以血证道”那行字,像是被血浸透了一样,红得刺眼。

吊脚楼越来越近,陈观棋的脚步却越来越沉。他能想象到师父此刻的表情,或许是失望,或许是平静,又或许,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淡漠。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踏入张屠户家院子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座被烧毁的宅子,只剩下废墟和灰烬,在阳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无法挽回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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