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透着一股子清冽。
红松屯的早晨,安静得只能听见鸡鸣犬吠。林山刚把院子里的杂草除了一遍,正拿着葫芦瓢在水缸里舀水喝,大门就被人“咣当”一声推开了。
来人是郑毅。
这一次,他没开那辆威风凛凛的偏三轮,也没带那帮咋咋呼呼的民兵,就一个人,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若是往常,这位铁面所长的脸上总是挂着那一副“阶级斗争”的严肃相,看谁都像审犯人。
可今天,不一样。
他那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上,竟然挂着笑。
那种如释重负、发自肺腑,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傻笑。
“山子!弟妹!快!快出来!”
还没等把车停稳,郑毅就扯着嗓子喊开了,手里还挥舞着一份皱巴巴的报纸,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红旗。
林山放下水瓢,眉毛一挑。
他跟郑毅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老哥向来沉稳,哪怕是上次抓那几个亡命徒,也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郑哥,啥事这么高兴?捡着金元宝了?”林山一边擦手一边迎上去。
“比金元宝还金贵!”
郑毅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林山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林山的骨头捏碎。
“倒了!那个王八蛋,彻底倒了!”
这时候,苏晚萤也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半只纳好的鞋底,看到郑毅这副癫狂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林山身后躲了躲。
“郑所长,出什么事了?”
郑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他转过身,看着苏晚萤,眼神里的光芒,瞬间变得无比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怜惜。
“弟妹,大喜事。”
他把手里那份报纸,郑重其事地递到了苏晚萤面前,手指颤抖着指着头版头条那个加粗加黑的标题。
“你看。”
苏晚萤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接过报纸。
那是一份省里的日报,油墨的味道还有些刺鼻。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标题上,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瞬间僵在了原地。
《省公安厅破获特大间谍叛国案!首犯高远及其党羽全部落网!》
黑色的宋体字,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视网膜上。
而在标题下方,是一张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那是她父亲的学生、那个儒雅随和却心如蛇蝎的男人——高远,此刻正戴着锃亮的手铐,被两名武警押解着,脑袋耷拉着,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死狗。
“这……这是真的?”
苏晚萤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仿佛稍微大声一点,这个梦就会碎掉。
“千真万确!”
郑毅的声音铿锵有力,透着一股子解气。
“这是省厅直接发下来的通报!那个高远,不仅仅是想抢你们家的图纸,他还勾结境外势力,倒卖国家机密!这是叛国罪!是掉脑袋的大罪!”
“就在昨天晚上,北京那边来了专机,直接把他押走了!”
“听说是陈司令亲自下的命令,谁求情都不好使!等待他的,是军事法庭的审判,是人民的正义裁决!”
“还有他手底下那帮爪牙,什么‘老K’、‘蝮蛇’的余党,一个都没跑掉,全给端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郑毅说得唾沫横飞,每一句话都像是钉子一样,把那个曾经笼罩在苏晚萤头顶的阴霾,钉得粉碎。
苏晚萤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个让她家破人亡、让她流离失所、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的噩梦源头。
她的手开始颤抖。
那张薄薄的报纸,在她的手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林山看着她,心里一阵抽痛。
他知道,这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
这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让人窒息的情绪,在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媳妇……”
林山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去扶她。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苏晚萤肩膀的那一瞬间。
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坚强”的弦,终于“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毫无征兆地从苏晚萤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手里的报纸滑落在地。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绵绵地倒向了林山。
林山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林山的手掌宽厚而温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苏晚萤把脸埋在林山那件带着皂角香味的褂子里,哭得浑身都在抽搐。
这半年来,她太苦了。
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娇小姐,一夜之间变成了家破人亡的通缉犯。她在这个陌生的山村里,小心翼翼地活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
她不敢哭,不敢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是偷来的,是父母用命换来的。
她怕连累林山,怕连累这个村子。
那种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利剑,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
山,终于倒了。
剑,终于折了。
那个恶魔,终于遭到了报应!
“呜呜呜……他们……他们终于抓住了……呜呜……”
苏晚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很快就浸透了林山的衣襟,滚烫滚烫的,一直烫到了林山的心里。
郑毅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是眼眶发热。
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却悄悄地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角。
他知道这其中的不容易。
一个小姑娘,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还要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求生存,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好在,这世道,还是有公理的!
院子里,只有苏晚萤那压抑而悲恸的哭声在回荡。
林山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神冷冽地看着地上的那张报纸。
高远倒了。
那个庞大的、令人窒息的阴谋网,终于被撕开了口子。
但这并不代表结束。
相反,这可能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
苏晚萤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像是一只哭累了的小猫,软软地靠在林山怀里,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
她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惊恐和忧郁的眸子,此刻虽然依旧红肿,但里面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霾,却已经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
急切的期盼。
那是希望的光。
“林山……”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
她伸出手,紧紧抓着林山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那我的爸爸妈妈呢?”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院子里刚刚缓和的气氛。
郑毅的身子微微一僵。
林山的心也是猛地一沉。
是啊。
仇人是抓住了。
可是那些被仇人迫害的人呢?
苏晚萤的父母,在那场大火中失踪了,生死未卜。
高远落网了,那他们……
苏晚萤死死地盯着林山的眼睛,眼底闪烁着最后一丝希冀,那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还是……还是已经……”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也说不出口。
恐惧,再次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如果仇报了,人却没了。
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