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没有拥抱。
只有两道身影,隔着三步的距离,像两座被洪水冲散后,重新搁浅在陌生岸边的孤岛。
萧绝的喉咙发干,那只曾无数次握住刀、也曾无数次握住她的手,此刻却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想上前,想将她揽入怀中,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陌生”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步。
没有融合体的意识作为桥梁,他不知道此刻的林清婉在想什么。他听不见她灵魂深处的声音,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背影,在东瀛微凉的风中,微微颤抖。
林清婉也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那份融合时如呼吸般自然的默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剥离的寒冷。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这样,能留住一丝残存的、属于“我们”的温暖。
他们分开了,但他们的灵魂,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
沉默,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两人之间蔓延。
就在这时,林清婉的感知,再次被动地拉回了那个风雨飘摇的京城。
丞相府内,一片狼藉。王甫瘫坐在地,面如死灰。那个黑檀木娃娃,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块焦炭,而他本人,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但他眼中的疯狂,却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恐惧,变得更加扭曲。他开始砸碎房间里的一切,嘶吼着:“妖术!这都是妖术!我不信!我不信什么狗屁天命!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给我陪葬!”
禁军大营,血鼎已经冰冷。李牧呆呆地站在那座散发着恶臭的铜鼎前,他身后的信徒们,一个个面露迷茫和恐惧。他们所谓的“忠勇之血”,变成了一滩污秽的烂泥。他们的信仰,崩塌了。而李牧,这个曾经的“净化者”,此刻却成了最大的“污染源”。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了洗不净的罪孽。
“脓包,要爆了。”萧绝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他走到了林清婉的身后,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脆弱,“咱俩……不能走。”
林清婉缓缓转过身。
她的眼眶是红的,却没有眼泪。她看着萧绝,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声问:“不走?我们能去哪儿?萧绝,你看看我们,我们……已经不是‘我们’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医者的手,灵巧,却无力。她又看向萧绝的手,那是一双战士的手,有力,却孤独。
“你没有了星轨之力,我也没有了医道本源。我们现在的力量,加起来,恐怕连一个李牧都对付不了。我们拿什么去‘治’这个世界的病?拿命去填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了他们的“弱”。
萧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最害怕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她眼中的这种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出了那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没有拥抱,只是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泪珠。那泪珠,冰凉得像初冬的霜。
“谁说我们弱了?”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东北人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温柔,“咱俩是分开了,不是废了。你忘了?咱俩是谁?”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她的。
“你,还是那个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神医。我,还是那个能一人一军,守一座城的镇国侯。咱俩只是……从‘神仙’,变回了‘人’。”
“当神仙的时候,咱俩操心的是天下苍生。现在当人了,咱俩就操心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这个烂摊子,是咱俩弄出来的。那咱俩就亲手把它收拾干净。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责任,也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宿命。”
“就是为了……咱俩能安安稳稳地,在一块儿,晒晒太阳,喝喝茶。就为了这个,行不?”
林清婉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听着他那粗粝却无比真诚的话语,她心中那座因为分离而冰封的雪山,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桃花源”,也不是那个回不去的“地球”。
她想要的,只是眼前这个男人。
一个会骂她“扯犊子”,却会在她最绝望时,为她擦去眼泪的男人。
她终于,缓缓地,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
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那冰冷却坚实的胸膛。
泪水,在这一刻,才真正决堤。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而是一种……回家的泪。
萧绝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才像话嘛。”他低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闷闷地说道。
久别的拥抱,没有言语,却胜过万语千言。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战斗,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爽点”,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温柔、最朴实的方式,爆发了。不是战胜了敌人,而是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与隔阂。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竹林中。
是林月瑶。
她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守护着他们的兰草。
她知道,她的女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的解药。
他们没有立刻回京城。
而是在东瀛那个小镇上,租了一间小屋,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过了一个月。
萧绝会每天去镇上买鱼,学着做林清婉喜欢喝的鱼汤,虽然总是被烫到舌头,手忙脚乱。
林清婉则会用她那并不强大的医术,为镇上的百姓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听着那些最质朴的“谢谢”,感受着生命最真实的温度。
他们,在重新学习,如何作为“人”,去爱,去生活。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了京城。
他们没有再以“天机阁主”的身份,去雷霆镇压。
而是,林清婉以“鬼医”的身份,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她给王甫开了一副“忘情散”,让他忘记所有的野心,只记得自己是个安度晚年的老头。
萧绝则以“故人”的身份,找到了李牧。他没有杀他,只是陪他喝了一夜的酒,听他忏悔了一夜的罪。最后,告诉他:“想赎罪,就去守边关。用你的余生,去守护你曾经想要‘净化’的这片土地。”
他们没有用神的力量,而是用人的方式,去“治愈”这个世界的病。
然后,他们“消失”了。
将“天机阁”,交给了那个被他们从绝望中拉回来的、如今一心只想守护这份“太平”的新皇。
多年以后,在江南的一个水乡小镇上,新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大夫,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她的医术很高明,却从不收钱,只求病人种下一棵草药。
而她的丈夫,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总是一身黑衣,坐在院子里,不苟言笑,却总能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
他们的生活,平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直到那天下午。
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闯进了这个宁静的院子。他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沾着血污的、刻着“王”字的玉佩。
信使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
“林神医……求您……救救我们丞相大人!他……他快不行了!”
“他……他在临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他说,他要见……‘空蝉’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