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倾盆而下,而是一种持续的、令人心寒的渗漏。
它从铅灰色的天幕上洒落,无声地浸湿了林府的每一片琉璃瓦,汇成细流,沿着飞檐的兽头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压抑的节拍。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特有的冰冷气息,混杂着府外兵甲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林清婉站在窗前,指尖轻轻划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那凉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此刻,她的世界被这无尽的雨声和窗外森然的剑影填满。那些禁军,像一群沉默的铁铸的鹫鸟,栖息在林府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目光穿透雨幕,如同实质的针,刺穿着府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府里的下人们早已被禁足在各自院中,往日热闹的府邸,静得能听见雨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小姐,您喝口热汤吧。”
张妈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是看着清婉长大的老仆,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这三天,小姐的房间灯火不熄,她送进去的饭菜几乎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仿佛小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不会饥饿的玉像。
林清婉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眼底深处,那片过于沉静的墨色,泄露了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她冰冷的指尖有了一丝活气。
“张妈,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天,快亮了。”
张妈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小姐的眼神太过陌生,那是一种不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看透生死的平静。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林清婉和那盏摇曳的烛火。烛火将她疲惫的影子在墙上撕扯、揉碎,仿佛另一个正在挣扎的自己。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深蓝色的绸缎,用银线绣着一株龙胆草。龙胆草,味苦性寒,却能泻肝胆实火,明目。这香囊,是她昨夜一针一线绣成的,每一针,都像是在缝合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房门被轻轻推开,萧绝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和雨水的潮味,但目光却像一簇不灭的火焰,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清婉。”他只叫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却有千言万语。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用指腹摩挲着香囊上冰凉的银线。“你来了。”
“府外的兵力又增加了三百羽林卫,是皇上的亲兵。”萧绝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朝中……无人敢言。所有与林家有过从的官员,此刻都闭门谢客,唯恐避之不及。”
林清婉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意料之中。这盘棋,太上皇下了二十年,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
她终于抬起头,将那个香囊递到萧绝面前。烛光下,她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宣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把这个,交给皇帝。”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医案,“告诉他,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后的‘解药’。”
萧绝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接过香囊,那绸缎的触感细腻而冰凉,仿佛握着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他知道清婉的计划疯狂,却没想到竟疯狂至此。这不像求饶,更像是一种宣判。
“清婉,这……”
“相信我。”她打断了他,目光坚定得不容置疑,“病,已经入骨。寻常的汤药,不过是苟延残喘。想要活,唯有刮骨疗毒,以毒攻毒。我开的这副方子,或许会让他痛不欲生,但却是他唯一的生路。”
她的比喻,源于她的骨血,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决绝。萧绝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智慧与孤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他们全部的希望。
“等我回来。”
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融入门外的风雨中。
皇宫,甘露殿。
香炉里燃着最顶级的龙涎香,气味醇厚,却压不住殿内凝滞如水的空气。皇帝萧衍一身明黄常服,正烦躁地在殿内踱步。他时不时望向窗外,雨声让他心绪不宁。
三日期限,是他给林家的,也是给自己的。他需要一个彻底了结的理由,一个让天下臣民都闭嘴的理由。可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会梦见父皇。梦见父皇临终前,拉着他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叹。
“皇上,靖王殿下求见,说……有林家小姐的东西要呈上。”太监总管的声音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衍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让他进来!”
萧绝浑身湿透地走进大殿,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光洁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没有行礼,只是从怀中取出那个深蓝色的香囊,双手呈上。
“林清婉说,这是给陛下的最后‘解药’。”
“解药?”萧衍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以为她是谁?能决定朕的生死?”他一把夺过香囊,粗暴地扯开系带。
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不是毒物的腥气,而是一种……让人心神为之一清的草木之味。
香囊里没有粉末,没有纸包,只有一块温润的玉佩,和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那玉佩的样式,萧衍再熟悉不过。双龙戏珠,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渊”字。这是先帝的贴身之物,父皇生前最是珍爱,据说是传位之信,可在父皇的寝宫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竟落在了林家!
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颤抖着手,展开那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但上面的字迹,却清秀而熟悉,一如记忆中那个总是对他温柔微笑的女子——林清婉的母亲,他曾经的林嫂。
信上,没有求情,没有辩白,只有一段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述。
“……妾身无意中得见先帝遗诏,藏于玄光阁‘天枢’位。太上皇以雷霆手段,鸩杀先帝,篡改诏书,将传位血诏换为伪诏。其时,妾身已有身孕,太上皇以腹中孩儿相胁,逼我交出遗诏拓本。妾身不从,遂与慧贵妃合谋,构陷夫君,抄没林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萧衍的眼球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君权神授的天子。他打压林家,是为了巩固皇权,是为了剪除先帝留下的隐患。可原来,他才是那个最大的“逆贼”!他坐着的龙椅,是染着血的;他身穿的龙袍,是用谎言织成的!
太上皇的“慈爱”,慧贵妃的“贤德”,母亲当年的“意外”……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张巨大而丑陋的网,而他自己,就是网中央那只最可悲的猎物。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中的玉佩和信纸飘然落地。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大殿的梁柱仿佛要倾塌下来,将他活活压死。他扶住龙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无数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他心神俱裂,几乎要崩溃之际——
“轰!”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殿内,而是穿透了重重雨幕,从京城东南的方向传来。
萧衍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林府的方向,一道璀璨至极的星光,如利剑般撕裂了铅灰色的夜空,直冲云霄!那光芒如此纯净,如此霸道,仿佛将整个京城的雨夜都照得亮如白昼。
那是玄光阁开启的信号!
是先帝留下的、真正的传位血诏现世的信号!
萧衍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看着那道宣告着真相的光,眼中没有半分君临天下的威严,只剩下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惊惶与茫然。
那道光,究竟是救赎,还是……催他走向末路的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