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万蛊坛，不在城西，而在京城地底，一条被废弃的引水渠深处。
入口藏在一座荒废的古井之下，井壁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散发着陈年泥土与死水混合的腥气。当萧绝的火把照亮通往地下的石阶时，一股更为浓烈的、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那不是单纯的冷，而是一种混杂了腐烂、绝望与无数微小生命气息的复合味道。林清婉的鼻子微微抽动，她的医道本源在瞬间便将这股复杂的气息分解开来：有尸体的腐败味，有排泄物的酸臭味，有上百种毒虫分泌物交织在一起的腥甜，还有一种……是药草被反复熬煮后，留下的焦苦与不甘。
这里，是真正的九幽之地，是生命被肆意践踏后留下的巨大坟场。
“跟紧我。”萧绝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沉闷。他走在最前面，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林清婉紧随其后，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能看清石壁上那些不自然的划痕，以及角落里蠕动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蜈蚣。这些毒虫似乎习惯了黑暗，对火光并无畏惧，只是缓缓地挪动着身体，仿佛这整条引水渠都是它们的血肉。
越往里走，尸体越多。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具白骨，被随意地丢弃在渠道的拐角。渐渐地，他们开始看到完整的尸体。那些人衣衫褴褛，手脚被铁链锁着，身体呈现出各种诡异的姿态。有的人全身皮肤溃烂，流出的脓液已经干涸成黑色的硬壳；有的人身体肿胀如鼓，皮肤薄得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爆裂；还有的人，七窍中都流出了黑色的血，脸上凝固着极度痛苦的表情。
死状凄惨，不一而足。
“畜生！”跟在后面的一名镇邪司小将忍不住低声咒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萧绝的脸色铁青，握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林清婉却异常平静。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扭曲的面容上，而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每一具尸体。她看到一具尸体的小腿上有一个细小的红点，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黑紫色，那是“鬼面蝎”的毒液；另一具尸体的指甲呈现出诡异的蓝色，是中了“蓝尾蝶”的粉尘；还有一具，他的心脏位置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边缘的肉芽还在微微蠕动，是被一种名为“噬心蛊”的寄生虫活活啃噬了心脏。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万蛊坛培养新蛊的“药引”和“土壤”。
“小心脚下。”林清婉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第三块和第五块石板下面有压力机关，一旦踩中，会从两侧墙壁喷射出‘蚀骨雾’。”
萧绝和身后的众人闻言一惊，立刻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这才注意到，林清婉走的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了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石板。
“你怎么知道？”萧绝回头看她，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空气的流动有微弱的改变，而且这些石板的缝隙里，有极淡的磷光，那是‘蚀骨雾’配方里‘夜光砂’的痕迹。”林清婉的解释简单而专业，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的心像一包被扎紧的药材，所有的悲悯与愤怒都被密实地封存其中。此刻，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为了复仇而运转的精密仪器。任何多余的情感，都可能让这台仪器出现差错。
他们继续深入，终于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地下溶洞。这里就是万蛊坛的核心。溶洞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青石砌成的圆形池子，池底铺满了厚厚一层黑色的泥土，无数毒虫在其中翻滚、蠕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而在池子周围，摆放着数十个铁笼，里面关着的，是尚有一丝气息的活人。他们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对林清婉等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林清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一个角落里的一具尸体上。
那具尸体还很新鲜，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他与其他囚犯不同，身上穿着一件质地尚可的短衫，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他不是囚犯，他是这里的“医师”。
林清婉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她没有碰触尸体，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孔，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她伸出两根手指，凭空虚捻，仿佛在捏着一根无形的针。她的心神沉入脑海，低声默念：“医道本源，解析。”
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她指尖散出，笼罩住那具尸体。空气中那丝残存的、属于死者的信息，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缓缓地向她汇聚而来。她的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剧烈的疼痛、无法言说的恐惧、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在说话、一句句逼问……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那枚刺入太阳穴的银针上。
“七煞锁魂针……”林清婉的嘴唇翕动，吐出这几个字。
这是苗疆一种极其歹毒的针法，针上淬了七种不同的毒，不会立刻致死，却能摧毁人的意志，逼问出任何秘密，并在事后抹去其所有记忆，只留下一具会呼吸的空壳。
她的解析之力顺着那枚无形的针，继续深入。她“看”到了针上残留的毒素，也“看”到了毒素中蕴含的、属于受害者最后的一丝执念。
“……在……在东边的密室……坛主他……他疯了……‘贵妃饶命……不是我想杀……是那张面具……那张面具逼我的……’”
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在林清婉的脑海中回响。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站起身，目光直接射向溶洞东面一堵看似平整的石壁。
“在那里。”
萧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人过去。石壁上果然有一个隐蔽的开关，推开石壁，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密道。
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石室。石室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男人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鼠。他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枕头，正用头一下下地撞着墙壁，嘴里不停地、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
“贵妃饶命……不是我想杀……是那张面具……那张面具逼我的……贵妃饶命……”
他，就是万蛊坛的主，当年亲手给林清婉母亲下毒的人。可现在，他只是一个被恐惧逼疯的可怜虫。
萧绝的脸上露出失望与厌恶交织的神色。他挥了挥手，让手下将这个疯子架起来。
线索，似乎又一次清晰地指向了慧贵妃，以及那张神秘莫测的面具。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林清婉的脚步却停住了。她的目光被石室角落里一个被遗弃的药炉吸引。那药炉很普通，是江湖郎中最常用的那种，但炉膛里的灰烬，却似乎还带着一丝余温。
她走过去，蹲下身，用一根小树枝拨开灰烬。在灰烬的底部，她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被烧得半焦的木牌，质地坚硬，显然不是凡品。木牌已经断裂，只剩下残存的一半。上面，用一种古朴的篆体，刻着两个字。尽管被烧得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
那两个字是——“天机”。
林清婉将那半块木牌捡起来，放在手心。木牌的边缘还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刚刚才从一场大火中被抢救出来。
天机阁。
慧贵妃。
一张神秘的面具。
还有这半块突如其来的木牌。
她原本以为已经理清的线索，在这一刻，被重新搅成了一团更加错综复杂的乱麻。她抬起头，看向被架走的疯癫坛主，又看了看手中的木牌，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
难道……天机阁和慧贵妃，并非相互利用的盟友，而是……主仆？或者说，他们背后，还站着同一个戴着面具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