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剂浓稠的药汁,将整个将军府都浸泡在一片深沉的寂静里。松鹤堂偏院的烛火,是这片墨色中唯一的光源。烛火将她疲惫的影子在墙上撕扯、揉碎,仿佛一个无声的、挣扎的灵魂。
林清婉坐在桌前,正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匕首。
那正是从萧景腰间抽出的那把。鲨鱼皮鞘,黄金护手,刀锋在烛光下流转着嗜血的寒芒。它不再是一件凶器,而是她从地狱里带回来的信物,是她新生的第一枚勋章。她擦拭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沉淀下来。
她知道,他来了。
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一种更原始的直觉。空气的流动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变化,院子里的虫鸣似乎也停顿了一瞬。那是一种属于强者的、与生俱来的气场,即使收敛着,也无法完全隐藏。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沉稳,规律,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脏的鼓点上。没有杀气,只有一种山峦般的压迫感,以及一丝……被极力压抑的愧疚。
林清婉没有抬头。她继续擦拭着匕首,仿佛没有察觉到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她在等,等他先开口。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良久,门被推开,林啸天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一身戎装,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铁血之气。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像一个来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狼。
他看着灯下的女儿,看着她那张在烛光下显得过分苍白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把属于三皇子的匕首,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震惊,有疑虑,有审视,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陌生。
“坟地里的事,是你做的?”
他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寂静。问题直接,生硬,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
林清婉擦拭匕首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目光。那双眼睛,曾是她童年时最坚实的依靠,但此刻,她从中读到的,只有权衡与试探。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将匕首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然后,她反问道,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一丝波澜。
“父亲,您希望是我做的,还是希望是他们做的?”
林啸天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问。
林清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悲凉。
“一个能从坟墓里爬回来的女儿,手刃了仇人,让所有欺辱林家的人都不敢再小觑我们。这样的女儿,虽然可怕,但她是一把刀,一把能护住林家的利刃。”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林啸天内心最深处的算计。
“而另一个,是被庶妹和未婚夫联手害死,活埋于乱葬岗的嫡女。她虽然可怜,但她却是林家永远的耻辱,是一个可以被任何人踩在脚下的笑柄。”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林啸天,她的身形在父亲高大的身影下显得格外单薄,但她的气势,却丝毫不弱。
“父亲,您是镇国大将军。您告诉我,哪一个对林家,更有用?”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啸天的心上。他被问得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他震惊的,不是女儿可能手刃仇人的狠辣,而是她竟然能如此冷静、如此透彻地分析利弊,将亲情、道德、生死,都放在了“家族利益”这个天平上称量。
这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更像一个在权力中心摸爬滚打了半生的老狐狸。
他沉默了许久。院子里的风,吹动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伴奏。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情绪翻涌,最终却只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
“好自为之。”
他丢下这四个字,便转身离开,背影决绝,来时如山,去时如影。
林清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松懈下来。她缓缓走回桌边,重新拿起那把匕首。刀锋上,映出她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
她知道,她通过了这场试探。从今往后,她在父亲眼中,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牺牲的女儿,而是一枚需要被重新估值的、危险的棋子。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林清婉推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多了四名身穿黑衣、气息沉凝的护卫。他们见到她,立刻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参见大小姐!”
林清婉认出,他们都是父亲亲卫营里最顶尖的好手。
这是父亲的答案。他在保护她,也在监视她。
她正要开口,一个管家又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
“大小姐,这是东宫派人送来的贺礼。”管家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敬畏,“太子殿下听闻您大难不死,医术通神,特备薄礼,为您压惊。”
林清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千年人参,旁边还有一张帖子。
帖子上,是太子萧策亲笔所写的四个字,字迹温润,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静候佳音。”
林清婉看着这四个字,又看了看院子里那四名如影随形的护卫,心中一片雪亮。
父亲将她当成了一把刀,而太子,显然也想握住这把刀的刀柄。
她缓缓合上盒子,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盘棋,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