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膝跪地的姿势,对一位皇子而言,是屈辱。但对朱景炎而言,此刻却是最精准的武器,也是最绝望的赌注。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曲悲凉的挽歌。禁军们手持长戟,如同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却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萧绝站在林清婉身前,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柄名为“破军”的弯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像一头即将挣脱枷锁的凶兽。
林清婉的目光,却平静地落在朱景炎的头顶。她能看到他发髻一丝不乱的梳理,能看到他脖颈上因紧张而绷紧的青筋,像一条条盘踞的青蛇。她的医者本能,正在疯狂地剖析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医道本源,解析。”
无声的指令在她脑海中响起。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阴鸷病弱的七皇子,而是一幅流动的生命画卷。他体内的气血不再是过去那种浑浊滞涩的状态,而是像一条被疏通的河道,虽然流量不大,却奔流不息,目标明确。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每一次搏动都像战鼓的闷响,敲击着权力的鼓点。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过去的阴鸷和怨毒并未消失,而是被更深沉、更冷酷的东西覆盖了——那是野心,像一株在黑暗中滋生已久的毒草,终于破土而出,渴望着阳光下的血与肉。
这三个月,他也经历了蜕变。他不再是那个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病秧子,而是一头磨利了爪牙,准备撕碎一切的孤狼。
“本王知道,林小姐心中必有无数疑问。”朱景炎没有起身,他的声音透过盔甲的间隙传来,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但请容我先行解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林清婉,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卑微,只有平等谈判的坦然。“父皇已于三日前,在神医谷中颁下禅位诏书,诏书已在回京途中。而新君,便是我。”
此言一出,连萧绝的背影都僵硬了一瞬。
林清婉的内心却掀不起半点波澜。皇帝“失踪”三个月,突然禅位给一个一直不受宠的皇子,这背后若没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她就把自己的医术倒着写。
“诏书?”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我并未看到。”
“自然。”朱景炎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所以,本王才需要林小姐的帮助。太子与朝中一众老臣,绝不会轻易承认这份诏书。他们会说,这是伪造的,是本王为了夺权而编造的谎言。”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他们需要看到一个强有力的信号,一个能让他们闭嘴的,无可辩驳的信号。”
这个信号,就是她,林清婉。
一个被皇帝亲自带入密室,一个能开启神医谷,一个与镇邪司都尉萧绝关系匪浅的女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禅位”最有力的佐证。
林清婉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的仇敌。如今,他却像一条失势的野狗,摇着尾巴,来向她乞食。
“我能得到什么?”她问,直接得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朱景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他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动作间,一位未来君王的气度已然显露。
“首先,林家的一切冤屈,将由朕亲自下旨昭告天下,恢复你祖父、父亲的所有荣誉,并追封谥号。林府,将重归你的名下。”他用上了“朕”这个自称,仿佛在提前演练自己的角色。
“其次,”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朕将动用全国之力,张贴皇榜,悬赏天下,寻找救回你母亲林月瑶的方法。无论是上古秘方,还是奇人异士,只要有一线希望,朕都会为你寻来。玄光阁的‘生机’,镇邪司的‘星轨’,这些你需要的,朕都会想办法,为你取来。”
这是无法拒绝的诱饵。洗刷冤屈,是告慰家族的在天之灵。寻找母亲,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作为交换,”朱景炎向前一步,压迫感随之而来,“你需要成为新朝代的‘国医圣手’。不仅仅是皇家御医,而是要为朕,建立一座前所未有的‘太医学院’,将你的医术,你的‘医道本源’,传授给由你亲自挑选的学徒,为大夏培养属于我们自己的医者。林家的医道,将不再是一门家学,而是一个国家的根基。”
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林清婉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而朱景炎,则得到了林家的医道,得到了一个能为他培养忠实班底的、独一无二的工具。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她这个活着的“神迹”,来为他那来路不正的皇位,镀上一层天命所归的金光。
林清婉沉默了。她的目光越过朱景炎,望向假山深处。她知道,孙婆婆正在那里,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这里。她想起了母亲被困的灵魂,想起了萧绝为她付出的代价,想起了神医谷中那无尽的生机。
她没有理由拒绝。
“我答应你。”她说。
朱景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然而,林清婉接下来的话,却让这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
“但我有一个附加条件。”
“你说。”朱景炎的心又提了起来。
林清婉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萧绝的身上。那个男人,从始至终都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所有的风雨。她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安全,更是他的。镇邪司是他的根,也是他们最锋利的刀。
“我要镇邪司。”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它必须永远独立于六部九卿之外,不隶属于任何机构,只听命于它的都尉,和……我。”
整个庭院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禁军们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镇邪司,那是皇帝最锋利的刀,是悬在所有文武百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竟然要把它从皇权中剥离出去?这无异于要从新任君王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
朱景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他可以答应她所有要求,唯独这个。一个不受控制的镇邪司,一个听命于林清婉和萧绝的镇邪司,将是悬在他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今天他能用它来对付太子,明天就能用它来对付自己。
“你……这是在与朕谈条件,还是在威胁朕?”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杀意。
林清婉却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一剂清凉的药,瞬间浇熄了他燃起的怒火。
“殿下,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国医圣手。”她轻声说,“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你摆平太子,能帮你震慑朝臣,能帮你稳固江山的盟友。而一个手握镇邪司的盟友,才是一个真正有用的盟友,不是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给我的,是名分,是承诺。而我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刀。现在,你想要这把刀,却不想让我握住刀柄吗?”
朱景炎死死地盯着她,眼中的怒火与理智在疯狂交战。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没有林清婉,他这个皇位坐不稳。而没有镇邪司作为筹码,林清婉的“盟约”就毫无保障。
良久,良久。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朕,答应你。”
就在这时,一名禁军统领快步从府外跑来,神色慌张,单膝跪在朱景炎面前,声音急促:“殿下!宫里传来消息,太子……太子调羽林卫围了玄光阁!他说,要亲自‘请’出先帝留下的传国玉玺,查验真伪!”
朱景炎瞳孔骤缩。
林清婉的心也猛地一沉。玄光阁,那里不仅有她需要的“生机”,更是皇权象征的最终所在。太子这是要狗急跳墙,抢在他前面,造成既定事实!
朱景炎猛地转头看向林清婉,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恳求。
“林小姐,我们的盟约,现在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