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陈年秘密的陈年丝绸,厚重,压抑,带着一丝腐朽的甜香。宫人们垂首屏息,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连脚步都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发不出半点声响。每一寸光影,都透着被压制的紧张,仿佛一根绷紧的弦,稍一触碰,便会奏出死亡的序曲。
皇帝走在最前面,他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他知道这是陷阱,一个用亲情和孝道编织的、最恶毒的陷阱。但他不能不来。他是天子,却也是儿子。这双重身份,此刻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萧绝跟在他身侧,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如鹰,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雕花的梁柱,每一幅静默的帷幔。
林清婉走在最后,她的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檀香,是为了掩盖什么。她的鼻翼轻轻翕动,在层层叠叠的香气之下,她捕捉到了一丝极淡、却无比熟悉的甜香。
是桂花。
不是秋天盛开的桂花的清甜,而是一种被炮制过、用作药引的、带着一丝药性的桂花香。这味道,像一根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它与“一线牵”那种奇毒的引子,味道极为相似。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寝宫内,龙床垂着厚重的明黄色帐幔,将床上的人影隔绝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监守在床边,见皇帝进来,只是虚弱地行了个礼,便又垂下头,仿佛连多站一刻的力气都没有。林清婉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这个叫王德的太监,身上有淡淡的“长生丹”气味。他不是棋子,是祭品。
“父皇……”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帐幔内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像是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
慧贵妃早已到了,她跪在床脚,一身素衣,妆容精致,脸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她抬起头,看到林清婉时,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随即又化为一汪悲切的秋水。
“陛下,您可算来了。太医们都说……都说父皇怕是撑不过今晚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演得滴水不漏。
皇帝没有理会她,只是看向林清婉,用眼神下达了命令。
林清婉上前,空气中那股桂花香越发浓郁了。她跪在床边的软垫上,伸出手指,准备搭向太上皇的手腕。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干枯皮肤的瞬间,太上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伪装成垂死之人,下意识的反应。
林清婉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了他的脉搏。
脉象虚浮无力,如游丝,如蛛网,仿佛随时都会断绝。这是标准的、濒死的脉象。
但林清婉的感知,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医术。她的真气如同一根最纤细的银针,顺着他的经脉探入。她“看”到的,不是衰败的景象,而是一片死寂的、被强行压制住的汪洋。在他的丹田深处,有一股庞大到令人心惊的气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缓慢而有力地积蓄着力量。
这不是病危。
这是“龟息大法”,一种能够模拟假死、闭锁全身机能的玄门秘术。
他在等什么?
“医道本源,解析。”她的心神高度集中,解析着那股庞大气息的流动轨迹。它不是在防御,也不是在疗伤,它像一张正在缓缓拉开的巨网,网罗着整个寝宫的天地灵气,甚至……是活人的精气。
她瞬间明白了。他在等一个时辰,一个阴阳交替、天地之气最混乱、也最容易被掠夺的时辰。
子时三刻。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角落里一个同样跪着的身影——七皇子萧景琰。他“虚弱”地靠在一根柱子上,脸色苍白,但他的手,却在一个小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铜香炉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正是从那香炉中飘散出来的。
他不是病秧子,他是这场邪术的“司仪”,是那个精准掌控时辰的节拍器!
她猛地收回手,站起身,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地说道:“陛下,这是个陷阱!太上皇并非病危,他在修炼邪术,七皇子在助他!他想在子时三刻,吸取在场所有人的精气,为他自己续命!”
皇帝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爆出骇人的精光。
就在林清婉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呼——!”
寝宫内所有的蜡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掐灭,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紧接着,龙床之上,传来一声不属于老者的、充满暴戾之气的低吼。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点燃烧的、猩红的鬼火!
“动手!”
慧贵妃那原本哀戚的声音,此刻变得冰冷而尖锐。黑暗中,数道黑影从帷幔后、梁柱上悄无声息地扑出,目标直指龙椅方向的皇帝!这些黑影的身法诡异,招招致命,显然是专门为克制萧绝这种顶尖高手训练的。
“护驾!”萧绝的怒吼如惊雷炸响,刀光瞬间亮起,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精准地挡在了皇帝身前。金铁交鸣声、沉闷的击打声、短促的惨叫声,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慧贵妃没有参与攻击,她反而“惊恐”地扑向皇帝,口中喊着“陛下小心”,实则用她的身体,阻碍了萧绝的回旋余地,为他制造了更多的麻烦。
林清婉没有参与战斗。在这片混乱中,她反而成了最冷静的那一个。她知道,那些死士只是障眼法,真正的威胁,始终在龙床之上。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向那片黑暗的源头。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医者,更像一只在黑夜中捕猎的猎豹。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倒出一根细如牛毛、通体泛着柔和金光的金针。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一根用天外陨铁打造、能瞬间扰乱人体经脉的“破障针”。
在别人眼中,太上皇是那头苏醒的巨兽,但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被邪术催动的、有着致命弱点的病人。那股庞大的气息虽然可怕,但它的运行轨迹,在她的“解析”下,却有一个唯一的、极其脆弱的节点。
百会穴。人体诸阳之会。
她冲到龙床前,不顾那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威压,手中的金针,带着她全部的精、气、神,精准无比地刺向了那双红光爆射的眼睛上方三寸之处!
“萧绝!”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盖过了所有的打杀声,“他的罩门在百会穴!”
金针落下的瞬间,那双猩红的鬼火猛地一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整个寝宫的杀气,为之一窒。
然而,预想中太上皇气息溃散的场景并未出现。
恰恰相反。
那根金针刺入的刹那,非但没有扰乱他的经脉,反而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锁孔中。
“噗——”
太上皇身上的明黄色帐幔无风自动,猛地炸开!他干枯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游窜。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痛苦和嘶吼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戏谑的、高高在上的嘲弄。
“呵呵……呵呵呵……”
一阵干涩而诡异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好……好一个‘破障针’……朕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把钥匙……”
他缓缓地从龙床上坐起,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清婉,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是你破解了朕的局,是你……完成了朕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