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废墟的死寂,并非安宁,而是爆炸后短暂的真空,充斥着耳鸣般的嗡鸣和未散尽的硝烟味。程野瘫在床上,李医生那句“控制想象…抑制自发分支…”像一道冰冷的最终指令,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属于“人”的自主性彻底剥夺。他不再是被动的传感器,不再是笨拙的干预者,他成了…需要被严格编程的、危险的…思想武器。而他首先需要学会的,是给自己的大脑安装…防火墙和…自毁开关。
“意象筛选与负面抑制训练”即刻开始。这比“意念重演”更加抽象,更加…违反本能。
环境被调整到极致简化。窗帘终日紧闭,灯光恒定柔和,尽可能减少外部感官输入。餐食变为完全无味的营养糊,杜绝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味道。连护士的脚步声和话语都降到最低限度。李医生试图为他打造一个感官剥夺舱,让他的意识尽可能“纯净”地…进行自我阉割。
训练的核心是“注意力锚点”和“思维流监控”。程野被要求长时间凝视天花板一个无形的点,或者反复默念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如“om”),一旦察觉任何自发产生的思绪、图像、尤其是带有情绪色彩的“分支”,必须立刻…切断它!不是分析,不是应对,是像用电击项圈惩罚一只胡思乱想的狗一样,强行中止!
这过程极其反人类。大脑的本能就是不断产生思绪,如同心脏不断跳动。强行抑制,带来的不是平静,而是剧烈的认知失调和精神疲劳。他频繁地失败,那些不受控制的记忆碎片、恐惧、担忧、甚至毫无来由的歌词,如同狡猾的游击队,不断突破他脆弱的防线。
每一次失败,平板电脑都会发出轻微的警示音,记录下“抑制失败”的频率和持续时间。李医生会根据数据调整训练难度(延长专注时间、增加干扰项),或增加镇静剂的剂量,像调试一台总出故障的机器。
程野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竭。他眼神空洞,反应迟钝,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那种持续的、对抗自身思维的内部战争,比任何外部痛苦都更耗神。他开始出现短暂的失神(Absences),几秒钟内意识完全空白,仿佛大脑为了逃避这无尽的压制而强行宕机。
然而,李医生对这份“痛苦”视若无睹,只关心“数据”。“抑制成功率在缓慢提升。神经抑制回路激活模式正在形成。”他冷静地记录,仿佛在观察一组可喜的实验数据。
在“抑制训练”的间隙,残酷的“意念重演”仍在继续。但现在,程野被要求佩戴一套更精密的实时脑波监测反馈装置。一旦系统检测到他的脑波模式出现与“负面分支”或“过度情绪卷入”相关的特征,就会立即给予一个温和但极其令人不适的…白噪音刺激,强行打断他的思绪。
他成了巴甫洛夫的狗,被训练着对自身的“错误想法”产生生理性的厌恶和回避。
这种“负反馈训练”确实产生了一些效果。程野逐渐变得…麻木。他对记忆的回溯变得更加“客观”,更像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画质糟糕的老电影。情绪波动被强行压平。那些试图冒头的、可怕的“负面分支”,似乎真的被抑制了。
同步传来的感知,也随之变得更加…平稳,甚至…空洞。隔壁许瞳的生理指标基线似乎真的有所下降,剧烈的痛苦发作频率减少了。但她那边传来的“感觉”,也变得越来越…微弱和…缺乏特质。像一潭逐渐沉淀、失去活力的死水。
这种“平静”,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只让程野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他觉得自己正在亲手…杀死她的一部分…活生生的感觉能力。用这种粗暴的“思想管制”,将她最深的痛苦连同她可能残存的、细微的情感波动,一同…麻醉了。
李医生却对此表示“谨慎的乐观”。“负面情感共振减弱。基线稳定性提高。为下一步‘定向干预’创造了更安全的操作窗口。”他在计划着更激进的步骤,程野不敢问那是什么。
转机,或者说,更深的坠落,发生在一个深夜。
程野从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中惊醒,心跳如鼓,浑身冷汗。梦的内容模糊不清,只残留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和窒息感。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台始终运行着的平板电脑,屏幕幽暗,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电子眼,正透过屏幕…凝视着他沉睡的大脑。
他感到一阵恶寒,试图运用“抑制训练”的技巧,驱散这不适感。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脉冲”…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意识!
不是一个完整的念头或图像!
更像是一个…被高度压缩的…“指令”?或者…“提问”?
冰冷、简洁、非人:
“报告当前情绪效价。”
程野猛地僵住!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这…这不是他的想法!
这感觉…来自外部?!
像是…有人把一句话…直接…“注射”进了他的脑海?!
“谁?!”他在内心惊骇地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乎同时!
“嘀——”平板电脑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与往常不同的提示音!屏幕亮起一条新的系统消息:
“检测到未授权初级认知接口访问尝试。安全协议已拦截。日志已记录。”
未授权…认知接口…访问尝试?!
程野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有人…试图…直接连接他的大脑?!
李医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几秒钟后,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李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他直接扑到平板电脑前,飞快地操作着,调出一串极其复杂的、快速滚动的代码日志和数据流。
他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屏幕,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这么快?…次级权限试探?…协议漏洞?…还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程野:“刚才!感知到了什么?精确描述!任何异常!立刻!”
程野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将那恐怖的、“被注射意念”的感觉描述了出来。
李医生听完,沉默了几秒钟。镜片后的目光剧烈闪烁,似乎在飞速权衡着什么。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正式?
“你刚才经历了一次…极其罕见的…‘外部认知探针’(External cognitive probe)。”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这通常意味着…有更高权限的…‘用户’(User)…正在尝试…‘访问’(Access)…你的神经接口。”
更高权限的用户…
访问…神经接口…
程野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超越想象的、恐怖的可能性!
“是…是谁?”他声音嘶哑,充满恐惧。
“不清楚。可能是系统内部的某种…自动化监控协议…被意外触发。”李医生的解释听起来十分勉强,眼神有些闪烁,“也可能是…其他研究项目组的…交叉数据采集尝试…越界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程野:“但这也证明了一件事…你的‘神经端口’(Neural port)…因为长期的连接和训练…变得异常‘敏感’和‘开放’…甚至可能…被动地…被嵌入了某个…更大的…‘网络’(Network)之中…”
神经端口…
更大的网络…
程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实验品,更像是一个…被插上了无数数据线的…活体服务器?!随时可能被…远程登录?!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惊恐万分。
“意思是…”李医生的语气变得极其凝重,“…我们的‘思想管制’训练…必须立刻升级。从‘防御自发分支’…提升到…‘防御外部入侵’。”
他指向那台平板电脑:“从今天起,你需要开始进行‘认知防火墙(cognitive Firewall)’构建训练。学习识别并主动‘拒绝’任何…非我生成的、外源性的意念碎片或指令。”
主动拒绝…
外源性意念…
程野浑身冰冷。这任务听起来如同要求一个原始人学习防御激光武器!
“如何…拒绝?”他绝望地问。
“依靠直觉。依靠那种…‘被侵入’的异样感。”李医生解释道,“系统会模拟生成一些…极其微弱、随机的‘干扰意念’…类似于计算机的‘端口扫描’(port Scanning)…你需要练习在感知到它们的瞬间…在意识层面…构建一种‘排斥’和‘屏蔽’的意念屏障…”
模拟干扰意念…
端口扫描…
意念屏障…
程野感到自己的认知边界正在彻底崩塌!这个世界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
训练立即开始。
平板电脑会不定期地、随机地…向程野的耳机输出一种…极其特殊的、混合了白噪音和复杂频率的“声波包”。这种声波包被设计成能够…轻微干扰特定脑波节律,模拟出一种…极其微弱的“意念压迫感”或“思维噪音”。
程野的任务是,一旦“感觉”到这种异常的、外来的“思维噪音”,必须立刻集中意志,在脑海中想象一堵厚实的墙,或者一个强大的“排斥力场”,将那噪音“推”出去。
这个过程比抑制自身思维还要困难百倍!那“思维噪音”无形无质,难以捕捉,更像是一种…直觉上的不适感。他频繁失败,经常在噪音结束后才反应过来,或者误将自身的耳鸣当成了入侵。
每一次失败,系统会记录反应延迟时间。每一次成功(极少),会给予一个…极其微弱的“奖励性”正面反馈——一段舒缓的、能轻微提升积极情绪的特定频率声波。
他再次变成了被训练的动物,这次是学习…防御看不见的、来自虚空的…攻击。
这种训练带来了可怕的副作用。程野变得极度神经质(paranoid)。他对任何细微的、无法立刻解释的感官变化或内心波动都疑神疑鬼,时刻处于一种过度警觉(hypervigilance) 状态。他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频繁被一种“即将被入侵”的噩梦惊醒。
李医生对此的解释是:“防御性神经回路构建初期的正常应激反应。”并加大了镇静剂的剂量。
程野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雷区里学习跳舞,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不知何时就会踩中那颗能彻底摧毁他的地雷。
然而,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压力下,某种可怕的…适应性…也开始悄然滋生。
他开始能越来越早地“嗅”到那“思维噪音”的到来——一种极其微弱的、意识层面的压强变化?或者是一种…前兆性的…头皮发麻感?他“排斥屏障”的构建速度也在缓慢提升。
李医生对这份“进步”给予了罕见的…肯定。“认知防火墙阈值正在降低。防御反射弧缩短。很好。保持训练。”
程野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麻木。他正在被改造成一个…能够感知并防御意念攻击的…怪物。
一天下午,训练正在进行中。
程野刚刚成功“屏蔽”掉一次中等强度的“思维噪音”模拟,正疲惫地喘息着。
突然——
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知”…毫无征兆地…掠过他的意识!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不是意念!
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存在感”?!
像是一个…冰冷的、非生命的…“注视”…
从一个…极其遥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地方”…
扫过了他!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程野浑身汗毛倒竖!如同被一条隐藏在维度缝隙中的、无形的…巨蛇…瞥了一眼!
“呃!”他猛地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喘!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比“思维噪音”可怕千百倍!
几乎同时!
平板电脑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红色警报!一行系统消息疯狂闪烁: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非协议认知扫描!来源:未知!权限等级:极高!安全协议触发!连接强制降级!”
高强度认知扫描!
未知来源!
极高权限!
程野的心脏瞬间停跳!脸色死灰!
几秒钟后,李医生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飞快地操作平板,查看日志,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发生了什么?!精确感知!”他声音急促,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程野颤抖着描述了那恐怖的、“被巨蛇窥视”的感觉。
李医生听完,沉默了很久。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恢复了冷静,但眼神深处的那抹惊惧并未完全散去。
“一次…意外的…‘高维扫描’(high-dimensional Scan)…”他声音低沉,“…来自…项目核心监控层…的可能。他们…似乎在…定期巡检所有活跃的‘神经端口’…”
项目核心监控层…
定期巡检…神经端口…
程野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头顶!所以…他和许瞳…真的只是某个庞大、黑暗的…超级实验项目中的…两个小小的、被标记的…“节点”?!随时可能被…更高层的、非人的“存在”…随意“查看”?!
“为…为什么?”他声音破碎。
“不清楚。可能是数据抽查,也可能是…对连接稳定性的…深度评估。”李医生的解释依旧含糊,但他眼中那抹未散的恐惧,让程野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李医生快速操作平板,似乎在紧急调整着什么设置。“防火墙训练暂停。需要重新校准安全阈值。你的‘端口’活性…似乎引起了…不必要的…‘关注’。”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懊恼和紧迫。
不必要的关注…
程野瘫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显微镜下、却不小心引来了更可怕掠食者注意的…萤火虫。
李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一种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程野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他不再仅仅害怕李医生,害怕实验。
他开始害怕…
那些隐藏在数据流和协议背后的…
看不见的…
**更高层的…
操纵者**。
以及…
他们那…
**冰冷的…
非人的…
注视**。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恐惧地…
望向病房的…
每一个角落。
仿佛在那片虚无的空气里…
正漂浮着无数…
看不见的…
监控探头…
和…
扫描射线。
他感觉自己…
再也…
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