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痕（Notch）。”
李医生的声音很轻，落在死寂的病房里，却像一颗冰冷的钢珠砸在玻璃上，发出清晰而刺耳的脆响。程野瘫在床上，这个词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痉挛。他猛地蜷缩起来，胃部剧烈抽搐，干呕的欲望汹涌而上，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万能钥匙…齿痕…
他的指尖…那个无意间的触碰…冰冷的陶瓷杯壁…
竟然是…一切的开端？！
是引爆后续所有灾难的…第一个齿轮的啮合点？！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怖，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直接的痛苦。它像一把冰冷的、细长的解剖刀，精准地撬开了他记忆的颅骨，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模糊的序列，血淋淋地暴露在无影灯下。
李医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台高精度的扫描仪，一丝不苟地记录着程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惊骇、抗拒和崩溃。这些反应，同样是宝贵的…数据。
良久，程野的剧烈颤抖才稍稍平复，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生理性抽噎。他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李医生，目光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李医生接收到了这哀求，却只是几不可察地推了一下眼镜，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导师般的循循善诱？
“回忆它。”他的声音平稳，不容置疑，“不是‘重历’情绪。是重建序列。从你踏入那家店开始，到触碰那个杯子，到…之后发生的一切。精确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感官细节，每一个念头。时间顺序。因果逻辑。像回放监控录像一样。”
回放监控录像…
将他人生中最毁灭性的几分钟…一帧一帧地…慢速回放…
程野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发黑。但他知道，他无处可逃。
他闭上眼，如同一个被推上刑场的死囚，开始用破碎、嘶哑的声音，被迫…解剖自己的噩梦。
“那天…周六…下午…阳光很好…”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她约的我…说新出了口味…非要我去尝…”
细节被强行从记忆的淤泥里挖掘出来，带着腐朽的气味。
“…店里人不多…空调冷气很足…音乐…是那首…她喜欢的…爵士老歌…”
“…我们坐老位置…靠窗的卡座…沙发有点塌了…”
“…她点的…还是那杯…四季春玛奇朵…加双倍奶盖…”
“…我的…是冰美式…”
“…服务员端过来…盘子…有点晃…杯子磕碰响…”
“…她把她的杯子推过来…非要我…先尝一口奶盖…”
“…我…嫌甜…不想喝…”
“…她笑着…非要凑过来…”
“…我…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右手…手腕…抬起来…想挡一下…”
“…然后…”
程野的呼吸骤然屏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然后…”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扭曲，“…指尖…擦到了…她的杯子…很冰…很滑…上面还有…水珠…”
“…我…缩了一下手…”
“…她…好像…愣了一下…”
“…然后…就…”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发出“嗬嗬”的破音。
“然后？”李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聚焦那个瞬间。触碰之后，到她‘愣一下’之前。有没有…极其短暂的…其他事情发生？任何…异常？声音？光线？味道？哪怕最细微的？”
程野的瞳孔猛地收缩！记忆的深渊中，似乎有什么被遗忘的碎片，被这精准的追问…撬动了一下！
“好像…”他眼神涣散，陷入极度的痛苦挣扎，“…好像…有…很短的…‘滋’的一声？…像…静电？…或者…很小很小的…电路火花声？…”
“…就在…碰到杯子…的时候…”
“…非常快…几乎…以为是错觉…”
“…还有…她…她的吸管…那个…蓝色的…纸吸管…好像…莫名…动了一下？…像被…风吹了？…但店里…没风…”
“…就这些…没了…”他猛地摇头，仿佛想甩掉这些可怕的细节，“…然后…她就愣住了…看着杯子…眼神…有点…空…”
他说完了，精疲力尽地瘫倒，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剧烈喘息。
李医生飞速地记录着，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尤其在那“滋”的声响和“吸管微动”的细节下，画了重重的线。
“静电放电？极小规模的局部电磁脉冲（micro-Emp）？”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进行一场复杂的现场还原，“…触发机制？杯子？液体？还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程野：“碰到杯子时，你的手腕…戴着什么？手表？手环？任何电子设备？”
程野茫然地摇头，声音虚弱：“…没有…那天…什么都没戴…”
李医生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追问，转而问道：“她‘愣住’之后呢？具体表现？眼神？呼吸？肢体动作？持续时间？”
程野被迫再次沉入那片痛苦的回忆。
“…她…就看着那杯奶茶…眼神…直的…好像…没焦距了…”
“…呼吸…好像…停了一下…然后…变得很浅…很快…”
“…手指…捏着桌沿…很用力…指节都白了…”
“…大概…三四秒？…也许五秒…”
“…然后…她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像…呛到了一样！”
“…接着…就…就开始不对劲了…”
后续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剧烈的痛苦和恐惧，再次将程野淹没——她突然的剧烈咳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打翻了奶茶，滚烫的液体泼溅出来，她发出凄厉的尖叫，不是因为烫，而是某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恐，然后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抓挠自己的手臂，嘶喊着“脏！脏！”，最终崩溃地瘫倒…
程野语无伦次地复述着，眼泪和冷汗混合着流下，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
李医生极其冷静地记录着，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法医，在勘验一具还有温度的尸体。他尤其关注那“愣住”的三到五秒，以及其后的急剧变化。
当程野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呜咽时，李医生放下了手中的平板。
病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程野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良久，李医生才缓缓开口，语气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了然。
“初步重建完成。”他说道，像在宣读验尸报告，“序列触发点（Sequence Initiation point）：右手食指外侧无意中擦碰盛有奶茶的陶瓷马克杯外壁，伴有疑似微小静电释放现象。”
“初始生理反应（Initial physiological Response）：Subject x.t. 出现短暂（3-5秒）意识凝滞（凝视、呼吸暂停、肌张力增高），疑似失神性小发作（Absence Seizure） 或 急性解离性反应（Acute dissociative Episode）。”
“后续连锁反应（cascade Response）：急性焦虑爆发、躯体不适感（‘脏’的投射）、运动协调失控（打翻杯子）、痛觉过敏（对泼洒液体的过度反应）、最终导致…创伤性应激激活（traumatic Stress Activation） 及…后续事故。”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虚空中，仿佛在凝视着一个刚刚被完美还原的…犯罪现场。
“所以…”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得出结论，“…那杯奶茶本身，可能并非致病原（pathogen）。它更可能是…载体（Vector）。而那个触碰，以及其伴随的微小物理事件（静电？），才是…按下启动按钮（pushing the button） 的…关键动作。”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后续的‘干预’治疗，针对‘奶茶污渍’本身（化学清洗、皮肤移植）效果有限，甚至可能加重了她的心理厌恶和创伤关联。因为…真正的‘病灶’（Lesion），不在皮肤层面，而可能深植于…与那个‘触碰动作’直接关联的…神经编码序列和记忆网络之中。”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聚焦在程野身上，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意味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的‘干预’方向，可能需要…根本性的调整！”
“从针对‘结果’（污渍、幻肢痛、ptSd症状），转向…针对‘起源’（the origin）！”
“针对那个…最初的…‘齿痕’（Notch）！以及它…在大脑中刻下的…那条最初的…‘裂痕’（Fissure）！”
程野呆呆地听着，大脑因为过载的信息和极致的恐惧而一片空白。
起源…
裂痕…
针对那个触碰…
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缓缓缠上了他的心脏——
难道李医生…想要…‘修复’那个触碰？！
通过…再次模拟它？！
或者…从记忆层面…‘抹除’它？！
甚至…逆转它？！
“明天开始，”李医生的声音打断了他恐怖的思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phase 2 终止。所有当前‘干预’方案暂停。”
程野猛地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暂停？
李医生的目光深邃如同星海，也冰冷如同黑洞：
“我们需要进入…”
“phase 3：溯源与重映射（tracing & Remapping）。”
“而你的任务，”他看向程野，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刺他灵魂的最深处，“是继续深化‘记忆回溯’。但目标不再仅仅是‘共享记忆’。”
他的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锤击，砸在程野的心上：
“我需要你…找到它。”
“找到那个…最初的‘触碰’…在你自己的大脑中…留下的…
“‘印记’（Imprint）。”
“那个…可能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伤痕’（Sc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