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比别处更浓些，尤其是入了十月，乳白色的雾气像凝了精魂，缠在苍翠的松枝上不肯散去，连带着山间的石阶都润得发滑。苏临站在问道台的边缘，指尖捻着一枚刚摘下的苍术叶，叶片上的露珠顺着叶脉滚落，在他百年修为凝练出的护体灵光上轻轻一碰，便化作细碎的光点消散了。
他已在青崖山修行整整一百年。
从十六岁背着半袋干粮踏入山门，到如今鬓角染了些微霜色，苏临的道途走得不算顺遂。前三十年困在炼气期不得寸进，后五十年卡在金丹境瓶颈，直到三年前在寒潭洞悟透“水无常形”的至理，才终于叩开了元婴期的大门。可越往上走，他越觉得道途迷茫——青崖山的典籍翻遍了，掌门真人的指点也听了无数次，可“何为道”这三个字，依旧像藏在浓雾后的山峰，看得见轮廓，却摸不到真容。
“苏师兄，掌门唤你去紫霞殿。”身后传来小弟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苏临转过身，见是刚入门不久的弟子林小满，小姑娘手里捧着个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枚泛着莹光的玉符。“掌门说，这是‘问心秘境’的准入符，百年一开的秘境今日辰时开启，让你务必去一趟。”
“问心秘境？”苏临接过玉符，指尖触到符面时，一股温润的灵气顺着经脉游走，竟让他有些躁动的元婴都安定了几分。他记得典籍里提过，这秘境是青崖山初代掌门以大神通开辟，专为考验修士道心而设，凡能从中走出来的，要么道心愈发坚定，要么直接突破瓶颈，只是秘境凶险，百年间也有不少修士困在里面，再也没能出来。
“掌门还说，”林小满仰着小脸，眼里满是崇拜，“师兄你百年修为已至元婴初期，正是需要勘问道心的时候，这秘境对你而言，是机缘也是考验。”
苏临点头，将玉符收入储物袋。他抬头望了眼山顶的方向，紫霞殿的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悬在半空的仙宫。“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紫霞殿内早已聚了几人。掌门玄机子端坐于主位，鹤发童颜，身上的道袍绣着繁复的云纹，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紫气。下首站着两个修士，一个是穿红衣的女修沈清瑶，一个是穿青衫的修士柳乘风，都是青崖山近百年来的翘楚，修为与苏临不相上下。
“你们三个，是如今青崖山元婴期修士中最有潜力的，”玄机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问心秘境每百年开启一次，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宝物，也没有毁天灭地的妖兽，只有你们自己的心魔与执念。能否从中得到机缘，全看你们能否勘破‘自我’二字。”
他抬手一挥，三道金光从袖中飞出，分别落在三人面前的案几上，是三枚巴掌大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问道”二字。“此乃护道令，若遇性命之忧，捏碎令牌即可退出秘境，但也意味着此次试炼失败。记住，秘境之中，所见皆为虚妄，所感皆为心象，守住本心，方能得见真道。”
苏临三人齐齐躬身：“弟子谨记掌门教诲。”
辰时一到，紫霞殿后的传送阵亮起。阵眼处的十二块晶石同时迸发强光，将整个殿宇都照得如同白昼。玄机子立于阵前，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咒语，传送阵中央裂开一道幽深的缝隙，里面飘出与青崖山相似的雾气，却带着一股更古老、更沉寂的气息。
“去吧。”玄机子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三人推向裂缝。
苏临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已站在一片陌生的山林里。这里的树木比青崖山的更粗壮，树干上缠着墨绿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血红色的花，散发着淡淡的异香。空气里没有灵气，反而充斥着一种粘稠的、让人烦躁的气息，他刚一落地，元婴就微微躁动起来，像是在抗拒这周遭的环境。
“苏师兄？”沈清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显然也有些不适，眉头蹙着，红衣在这暗沉的环境里格外显眼，“这里就是问心秘境？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柳乘风也走了过来，他脸色有些凝重，指尖捏着法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传闻问心秘境会根据修士的执念幻化场景，我们三人修为相当，却未必会在同一处试炼。大家各自小心，若遇危险，不必勉强。”
话音刚落，周围的雾气突然涌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雾里穿梭。苏临凝神细看，却什么都没发现，反倒是耳边传来了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模糊不清，却让人心头发紧。
“不对劲，我们分开走。”柳乘风话音未落，雾气突然暴涨，瞬间将三人笼罩。苏临只觉得眼前一白，再看清时，沈清瑶和柳乘风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周遭的场景也变了。刚才还是暗沉的山林，此刻竟变成了青崖山的山门外——那是他十六岁时第一次来青崖山的场景。山门外的石阶上坐着个卖茶水的老汉，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摇着蒲扇，见他过来，笑着招呼：“小伙子，上山啊？喝碗茶水再走，山路远着呢。”
苏临愣住了。这场景太过真实，连老汉脸上的皱纹、茶碗里飘着的茶叶梗，都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他当年带来的半袋干粮，可现在空空如也——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炼气期都没入门的少年了。
“小伙子，发什么呆啊？”老汉又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再不上山，太阳就要落山了，山路上可不太平。”
苏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他知道，这是秘境制造的幻象，是他内心深处对过往的执念。当年他若不是咬牙坚持着爬上那三千级石阶，或许早已成了山脚下的凡人，娶妻生子，过完碌碌无为的一生。可他选择了修仙，选择了这条孤独而漫长的道途。
“多谢老人家，”苏临拱手，语气平静，“只是晚辈早已入山百年，此番前来，并非为了上山，而是为了问道。”
话音落下，眼前的场景突然扭曲起来，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卖茶的老汉、山门外的石阶、甚至空气中的茶香，都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虚空中没有声音，没有光影，甚至没有上下左右，苏临悬浮在其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连元婴的气息都在减弱。他心头一紧，立刻运转百年修为，试图稳住身形，可灵气刚一运转，就被虚空中的某种力量吸走，像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响。
“这是……道心的考验？”苏临暗道。他曾在典籍里见过类似的记载，有些秘境会让修士陷入“无”的状态，以此考验其对道的坚守——若不能在虚无中守住本心，修士的意识就会逐渐消散，最终变成秘境里的一缕孤魂。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抵抗那股吸力，反而静下心来，回想自己百年修行的点点滴滴。从第一次感应到灵气的喜悦，到炼气期卡关时的焦躁，从金丹境突破时的激动，到元婴期后的迷茫……每一个瞬间都清晰如昨。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寒潭洞悟道时，看着潭水随波逐流，却始终保持着清澈，那时他领悟的“水无常形，却有本心”，此刻竟有了新的感悟。
“道，并非一成不变，也并非遥不可及。”苏临在心中默念，“它在每一次呼吸里，在每一次修炼中，在每一个选择之间。我执着于‘何为道’，却忘了道就在脚下，在本心之中。”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虚空中的吸力突然消失了。苏临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边，悬崖下是翻滚的云海，云海之上，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温暖而耀眼。
“不错，竟能在‘虚无之境’中勘破执念。”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临转过身，见悬崖边站着个白衣老者，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周身萦绕着淡淡的仙气，看起来比掌门玄机子还要缥缈。“前辈是？”
“老夫乃青崖山初代掌门座下弟子，百年前坐化于问心秘境，残魂留在此地，专为指引通过第一重考验的修士。”老者笑着说，“你能勘破‘过往执念’与‘虚无恐惧’，道心已算坚定，只是……”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云海深处：“后面的考验，才是真正的难关。那是你内心最深的欲望与遗憾，若不能守住本心，即便过了前两关，也终将困死在这里。”
苏临拱手：“请前辈指点。”
“指点谈不上，”老者摇头，“秘境的规则是‘自悟’，老夫能做的，只是告诉你一句话——所见皆为心，所行即为道。去吧，你的考验，就在云海那边。”
老者说完，身形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散在晨光里。苏临望着云海，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入了翻滚的云层之中。
穿过云海的瞬间，场景再次变换。这一次，他站在一间熟悉的屋子里——那是他在青崖山的居所“听松轩”。屋内的陈设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书桌上放着他未写完的丹方，窗边的竹篮里还晾着刚采的草药，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松针香。
可不同的是，桌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低头看着书桌上的丹方，长发垂落在肩，侧脸的轮廓温柔得像江南的烟雨。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苏临刻骨铭心的脸——是苏婉，他的亲妹妹。
苏临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眶瞬间红了。他还记得，自己离家修仙那年，妹妹才十岁，抱着他的腿哭着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教我识字。”可他这一去，就是百年，中途只回过一次家，却得知妹妹早已在三十年前因病去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是他百年修行中最大的遗憾，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痛。
“哥哥？”苏婉放下丹方，站起身，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你看，我把你写的丹方都整理好了。”
她走到苏临面前，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衣袖——原来她也是幻象。可即便知道是假的，苏临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百年修为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作用，只剩下满心的悔恨与痛苦。
“婉婉……”他声音沙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该丢下她去修仙，想说他其实很想她，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
苏婉似乎没察觉到自己是幻象，只是拉着他的手（虽然根本拉不到），笑着说：“哥哥，你别修仙了好不好？回家吧，爹娘还在等你，我也在等你。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苏临的心上。是啊，回家多好，不用面对修炼的瓶颈，不用承受道途的孤独，不用为了“问道”而放弃亲情。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修仙，是不是就能陪妹妹长大，是不是就能让爹娘安享晚年？
他的道心开始动摇了。元婴在丹田内躁动起来，周身的灵气变得紊乱，连护体灵光都黯淡了几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就这样留下来吧，哪怕是活在幻象里，也好过面对现实的遗憾。
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初代掌门弟子说的话——“所见皆为心，所行即为道”。
他猛地清醒过来。
遗憾是真的，思念是真的，但放弃道途，躲在幻象里逃避，就是对自己百年修行的背叛，也是对妹妹的辜负。当年他选择修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能有能力保护家人，只是世事难料，未能如愿。可若因此放弃，那他这百年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婉婉，”苏临深吸一口气，擦干眼角的泪水，语气变得坚定，“对不起，哥哥不能留下来。我的道在青崖山，在修行的路上，我必须走下去。但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爹娘，记得我们一家人的时光——这些回忆，会成为我道途上的力量，而不是阻碍。”
话音落下，苏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柔：“哥哥，我懂了。你要好好修行，不要为我难过。”
她渐渐消散，听松轩的场景也随之扭曲。当苏临再次站稳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最初进入秘境的山林里，只是周围的雾气已经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道心比之前更加坚定，丹田内的元婴也变得更加凝实，周身的灵气运转自如，甚至比进入秘境前，隐隐多了几分突破的迹象。
“苏师兄！”
不远处传来沈清瑶的声音。苏临循声望去，见沈清瑶和柳乘风正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沈清瑶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经历了不小的考验，而柳乘风则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像是还没从幻象中完全走出来。
“你们也通过考验了？”苏临走过去，问道。
沈清瑶点头，语气带着几分庆幸：“我的幻象是当年没能救下的师妹，若不是想起掌门说的‘守住本心’，恐怕就被困在里面了。柳师兄他……”
她看向柳乘风，欲言又止。柳乘风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败给了自己的贪念。幻象里我得到了传说中的‘九转金丹’，能直接突破到化神期，我差点就信了，幸好最后捏碎护道令的前一刻，想起了修行的初心，才勉强走了出来。”
苏临了然。柳乘风一向急于求成，这次能守住本心，已是不易。
就在这时，山林中央突然亮起一道金光，金光化作一道拱门，拱门上方刻着“问道门”三个大字。初代掌门弟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回荡在整个山林里：“三位通过问心试炼，可入问道门，得百年机缘。切记，机缘易得，道心难守，回去之后，好生修行。”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他们快步走向拱门，穿过拱门的瞬间，一股精纯的灵气涌入体内，比青崖山最好的灵脉还要浓郁十倍。苏临只觉得丹田内的元婴发出一声轻吟，百年未曾松动的元婴初期瓶颈，竟隐隐有了破碎的迹象。
“这就是秘境的机缘！”沈清瑶惊喜地说，立刻盘膝坐下，开始吸收灵气。柳乘风也不甘落后，找了个地方打坐修炼。
苏临没有立刻修炼，而是站在原地，望着拱门后的虚空。他想起了自己刚入青崖山时的懵懂，想起了百年修行的种种，想起了秘境中的考验，突然明白了“问道”的真谛——道，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答案，而是在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考验中，坚守本心，不断前行的过程。
他微微一笑，盘膝坐下，闭上双眼。百年修为在体内运转，精纯的灵气顺着经脉游走，丹田内的元婴越来越凝实，瓶颈处的壁垒也在一点点松动。他知道，这次秘境之行，不仅让他道心坚定，更让他离更高的道途，又近了一步。
青崖山的雾气依旧浓郁，紫霞殿内，玄机子望着传送阵的方向，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百年问道，终有所得。青崖山的未来，就交给他们了。”
传送阵再次亮起，三道身影从裂缝中走出，正是苏临三人。他们身上的气息比离开时更加沉稳，尤其是苏临，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元婴中期的气息，显然已是突破成功。
“弟子幸不辱命，通过问心试炼。”三人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而坚定。
玄机子点头，目光落在苏临身上，笑道：“苏临，你百年修为，终破瓶颈，道心更是远超同辈，甚好，甚好。往后青崖山的问道之路，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走下去。”
苏临抬头，望向青崖山的最高峰，那里云雾缭绕，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道路，通向天际。他知道，自己的问道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