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静轩的窗棂漏进半缕午后的阳光,落在林砚摊开的素笺上,把“问道会讲稿”四个字照得发暖。他握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纸上许久,墨珠晕开一小团痕迹,却迟迟没落下第二笔——不是不知该写什么,是想起苏彻昨天临走时说的话:“不用写得花哨,就说你心里最真的那些,比什么都管用。”
桌角放着个粗陶药罐,里面是炼到一半的清灵丹,丹香混着崖柏芝的清苦漫在屋里,像把前几日问心台的凉意,悄悄收进了这方寸轩室。林砚放下笔,指尖蹭过素笺上的墨痕,忽然想起刚入青崖山时,自己连握笔都不稳,是苏彻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道”字,说“这字看着简单,一横一竖都要稳,就像修行,急不得”。
那时的守静轩还不是他的居所,是山脚下一间漏风的杂役房,冬天冷得能哈出白气,他和另外三个新来的弟子挤在一张土炕上,夜里借着月光背《青崖入门诀》,背错了就被师兄罚去劈柴。有次他劈到手指流血,苏彻正好路过,蹲下来用草药给他裹伤口,指尖带着崖柏的凉意,和现在药罐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林师兄?”
门外传来轻叩声,跟着是个怯生生的少年音。林砚抬头应了声“进来”,见个穿灰布小衣的少年端着个木盘走进来,盘里放着一碟刚蒸好的“凝露糕”——是后厨特意给准备突破境界的弟子做的,用青崖露和糯米蒸的,入口带着点清甜。
少年叫阿砚,是半年前刚上山的新弟子,名字和林砚就差一个字,入门时被分到林砚手下学吐纳,性子怯怯的,总爱低着头,像极了当年刚上山的自己。阿砚把木盘放在桌上,手指捏着衣角,小声说:“苏师兄让我送来的,说……说让你补补灵气。”
“多谢。”林砚拿起块凝露糕,咬了一口,清甜里带着点青崖露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丹田的灵气轻轻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池水。他看阿砚还站在原地,眼神瞟着桌上的素笺,便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阿砚这才坐下,手指绞着衣角,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林师兄,我……我总练不好‘引气诀’,明明照着心法来,灵气就是散得快,我是不是太笨了?”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融进窗缝里的风里。林砚看着他垂下去的脑袋,发梢还沾着点山涧的水汽——想必是刚练完功就跑来了,和当年自己背着劈柴刀,追着苏彻问“为什么我总引不进灵气”时,一模一样。
他放下凝露糕,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在素笺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山形:“你看这青崖山,从山脚到主峰,有多少级台阶?”
阿砚愣了愣,抬头想了想:“我数过,一千八百六十级。”
“嗯。”林砚点头,笔尖顺着山形往下画,画了条弯弯曲曲的线,“我刚上山时,苏师兄让我拎着水瓢往上走,我想着快点到山顶,一步跨两级,结果摔了七八个跟头,水全洒了。后来我慢慢走,一步一级,反而没摔过,还能剩下半瓢水。”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素笺上的山线:“引气诀就像走台阶,你想着‘快点聚气’,灵气就像瓢里的水,越急越容易洒。你试试练的时候,别盯着‘聚气’,就感受灵气——比如你手里的凝气草,它的灵气是慢慢从根须往叶尖爬的;比如窗外的风,它吹过树叶,是一片一片慢慢动的。”
阿砚眼睛亮了点,伸手摸了摸衣袋里揣着的凝气草——那是早上练功用的,草叶上还带着点潮气。他想起刚才练引气诀时,总盯着丹田,想着“快聚起来”,结果灵气刚到指尖就散了,要是像林师兄说的,去感受草叶的灵气……
“我懂了!”阿砚猛地站起来,又赶紧坐下,脸有点红,“谢谢林师兄,我现在就去试试!”
林砚看着他急匆匆往外跑的背影,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得了点指点就恨不得立刻扎进练功里,忍不住笑了。他拿起凝露糕,又咬了一口,清甜里忽然品出点别的味道——是当年杂役房里,苏彻偷偷塞给他的半块糙米糕的味道,那时候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现在想来,好吃的不是糕,是有人愿意停下来,陪你慢慢走的暖意。
窗外忽然传来木屐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林砚抬头,看见苏彻拎着个竹篮走进来,篮里装着些新鲜的“灵叶”,是用来擦拭丹炉的。苏彻把竹篮放在门边,扫了眼桌上的素笺,笑着说:“看你这墨迹样,就知道没写几个字。”
“在想该怎么说。”林砚把素笺推过去,“想说说刚上山时劈柴、背诀,说说摔的那些跟头,可又觉得太琐碎。”
苏彻拿起素笺,指尖拂过上面的墨痕和山形,忽然指着山线最弯的地方:“就说这个。当年你摔在第三百级台阶上,哭着说‘我不练了’,是我把你拉起来,给你看台阶缝里长的小草——那么窄的缝,它都能慢慢长出来,你怎么就不能慢慢走?”
林砚的指尖顿了顿,那段记忆像是被风吹开的纸页,忽然清晰起来。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台阶上的青苔滑得厉害,他拎着空瓢,膝盖摔得青紫,坐在台阶上哭,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到山顶。苏彻撑着把竹伞走下来,没说“别哭”,也没说“加油”,只是蹲下来,指着台阶缝里的小草:“你看它,没人给它浇水,没人给它挡雨,可它没急着往上长,先把根扎稳了,慢慢就冒出芽了。”
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小草和自己没关系,现在看着素笺上的山线,忽然懂了——苏彻说的不是小草,是告诉他,修行不是比谁爬得快,是比谁的根扎得稳,比谁在摔了之后,还能慢慢站起来,接着走。
“就说这些。”苏彻把素笺放回去,拿起块凝露糕,“问道会不是让你讲大道理,是让那些急着突破的弟子,听听你怎么从‘想放弃’走到现在的。你当年的困惑,就是他们现在的困惑;你当年摔的跟头,就是他们该看的路。”
林砚拿起狼毫笔,这次笔尖没有悬着,稳稳落在素笺上,墨珠顺着笔尖流淌,慢慢写出第一行字:“我入青崖山那年,十五岁,背着半袋糙米,走了三天三夜,以为修行是腾云驾雾,直到摔在第三百级台阶上,才知道第一步该学的,是怎么站起来。”
阳光慢慢移过素笺,把字迹染得暖融融的。药罐里的丹香越来越浓,混着凝露糕的清甜,漫在守静轩里。苏彻靠在窗边,看着林砚低头写字的样子,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蹲在台阶上哭的少年,如今也能坐在这儿,把自己的路,慢慢写下来,讲给后来人听。
林砚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走青崖山的台阶,像在梳理当年滞涩的灵气。他写自己怎么练引气诀练到手指发麻,写苏彻怎么握着他的手教他写“道”字,写十年前灵气反噬时吐的那口血,写问心台上青崖露落在眉心时的凉意,写最后明白“慢一点也没关系”时,心里的平静。
素笺写满了一页,他停下来,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落在青崖山的脊线上,把云层染成了暖红色,山脚下传来弟子们练剑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阿砚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蹲在轩外的石阶上,手里捏着那株凝气草,闭着眼睛,嘴角带着点笑——想来是终于摸到了引气的窍门。
“写完了?”苏彻走过来,看了眼素笺,“不用写太多,剩下的,等问道会上,慢慢说。”
林砚点点头,把笔搁在笔洗里,墨汁在水里慢慢散开,像当年在丹田流转的灵气,终于找到了顺畅的路。他拿起写满字的素笺,凑到窗边的阳光下看,字迹不算工整,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儿,像他这百年走过来的路,一步一步,慢,却稳。
“对了。”苏彻忽然想起什么,从竹篮里拿出片灵叶,“师父说,问道会那天,让你把当年那瓢水带上——就是你摔洒了的那个,师父一直给你收着呢。”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想起那个掉了底的木瓢,当年被他扔在杂役房的角落,没想到师父居然收了这么多年。那瓢里的水虽然洒了,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摔过的跟头、流过的汗、慢慢想明白的道理,早就像新的水,慢慢装满了这只瓢。
夕阳渐渐沉下去,守静轩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林砚把素笺叠好,放进怀里,拿起桌角的药罐,继续炼制清灵丹。丹火在指尖燃起,温润的碧色,没有一丝滞涩,像他现在的心绪,像青崖山的路,慢慢走,慢慢练,慢慢把心里的话,说给后来的人听。
轩外的阿砚还蹲在石阶上,手里的凝气草轻轻晃着,草叶上的灵气,正顺着少年的指尖,慢慢往丹田钻——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背着糙米袋的少年,在苏彻的指引下,第一次摸到灵气时那样。
月光慢慢爬上窗棂,落在素笺的残墨上,落在丹炉的余温里,落在守静轩里慢慢流淌的时光里。问道会还有半个月,可林砚一点也不急,他知道,到了那天,他会站在台上,慢慢说起那些琐碎的过往,说起摔过的台阶,说起缝里的小草,说起“慢一点,也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就像当年苏彻对他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