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剧的片场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原本充斥着的器械挪动声、场务的吆喝声、演员间的低语声。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只剩下风吹过布景板的呜咽声,像极了战场上空盘旋的孤魂。
苏晚星站在战壕布景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写着“麦子熟了”的道具信。
信纸粗糙的边缘被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已经掐出了深深的褶皱,几乎要被戳破。
周围工作人员的目光像一张细密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带着探究、同情,或许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缠得她透不过气。
林薇薇那条含沙射影的微博仅仅发酵了半小时,#苏晚星片场耍大牌#的词条就像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爬上热搜榜,而那位始作俑者的粉丝们,已经开始在剧组官博下疯狂刷屏,用不堪入目的言语要求“开除劣迹艺人苏晚星”。
“星姐,要不我们先走吧?”小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发颤,她紧紧攥着苏晚星的背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随时准备拉着苏晚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苏晚星没有动。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监视器那里。
王导正和制片人脸对着脸,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嘴唇动得飞快,声音却被距离和空气过滤得模糊不清,只余下肢体语言里的焦灼与无奈。
阳光穿过摄影棚顶部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投下一块块斑驳的光影,晃动不定,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混乱不堪的心绪。
她想起顾言泽曾经说过:“晚星,演员的战场从来都不止在镜头前。
舆论、人脉、资本,这些都是武器。”那时她还不以为然地笑着反驳:“只要演得好,拿出过硬的作品,观众总会看到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现在才刻骨地明白,他说的是真的——当舆论的洪水冲破堤坝,汹涌而来,再好的演技、再真诚的努力,也会被淹没在污泥浊水之中,无人问津。
“苏小姐,”制片人终于结束了和王导的争执,面无表情地朝她走了过来,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王导已经尽力了,但投资方的意思很明确,你的戏份必须全部删掉。这是解约合同,你签个字吧。”
薄薄的几页合同轻飘飘地落在她手里,却重得像块压在心头的石头。
“全部删掉”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刺眼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它们无声地嘲笑着她这两天的拼命。
为了演好小石头这个角色,她特意请了老兵指导,一遍遍练习握枪的姿势,直到虎口磨出红痕;
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站军姿,一站就是几小时,中暑晕倒在片场,醒来喝口水又立刻投入排练;
甚至为了找到“笑着哭”的精准情绪,偷偷往眼睛里滴眼药水,反复对着镜子揣摩……
原来,努力在资本和恶意面前,有时候真的一文不值。
“为什么?”苏晚星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肯妥协的执拗,“就因为林薇薇一条没头没尾、颠倒黑白的微博?”
“苏小姐,”制片人叹了口气,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耐烦,仿佛在处理一件棘手又无聊的麻烦事,“圈子就是这样,现实得很。
你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负面新闻缠身,谁沾谁倒霉。投资方不想冒这个风险,我们也没办法,剧组还要继续运转下去。”
“那当初为什么要请我来?”她追问,像是不甘心就此认输。
“是沈导极力推荐的,我们本来……”制片人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指了指合同,“签吧,剧组会多付你一倍的片酬,就当是……补偿。”
苏晚星看着合同末尾“补偿”那两个冰冷的字,突然觉得无比可笑。她这两年失去的,难道是钱能补偿的吗?
被林薇薇一次次毁掉的名声,被她和顾言泽联手辜负的真心,被他们肆意践踏的演员梦想……这些又该找谁去补偿?
她没有签字,只是把合同递了回去,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片酬不用多付,按我实际拍摄的天数给就好。谢谢你们给我这次机会,让我演了小石头。”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极了战壕里那个无论面对多少炮火,都不肯弯腰的小石头。
小雅赶紧快步跟上去,慌乱中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
走出摄影棚的那一刻,外面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晃得她瞬间睁不开眼。
门口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黑色的保姆车,车窗缓缓摇下来,露出顾言泽那张熟悉得让她心痛的脸。
苏晚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蛰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特意来看她笑话的吗?看她如何从一个有机会的演员,变成一个被剧组扫地出门的“劣迹艺人”?
顾言泽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致得和这略显破败、充满烟火气的影视基地格格不入。
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递到她面前,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裂痕与伤害,仿佛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晚星,好久不见。”
苏晚星没有接那个礼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冷得没有一丝波澜:“顾先生有事吗?”
“顾先生”三个字,像一根细针,刺破了顾言泽刻意维持的温和。他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很快恢复自然,语气却添了几分不自在:“听说你这边遇到点麻烦,我来看看。这是……给你的一点心意。”
“不必了。”苏晚星后退一步,刻意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在划清一条界限,“我的事,不劳顾先生费心。”
“晚星,别这样。”顾言泽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毕竟认识一场,也算朋友。”
“认识一场?朋友?”苏晚星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顾言泽,你是来看看我有多惨,好回去跟林薇薇交差,让她开心一下吗?还是觉得把我踩在脚下还不够,想再来补几刀,让我彻底爬不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言泽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悦,“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还在怪金兰奖的事。
但那次,我也是身不由己。公司和张总都给我施压,我如果不按照他们说的做,我的事业也会受到很大影响,我……”
“身不由己?”苏晚星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与失望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引得周围几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都纷纷看了过来。
她指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质问:“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林薇薇泼我脏水,看着我被全网唾骂,看着我被公司雪藏,看着我现在连这个小小的角色都保不住?顾言泽,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说的‘身不由己’?”
她想起金兰奖颁奖礼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被林薇薇设计,狼狈地躺在冰冷的红毯上,看着他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护着林薇薇从她身边走过,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她。
那时的雨真冷啊,冷得像他此刻看向她时,眼底深处那抹隐藏的冷漠。
顾言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耐心似乎被耗尽了,语气也冷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指责:“苏晚星,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你自己没本事站稳脚跟,被人欺负了,难道还要怪别人不帮你?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赌上自己的前途?”
“没本事?”苏晚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是啊,我没本事像你们一样,为了红不择手段,为了资源背信弃义!
我没本事踩着曾经的朋友、爱人的尸骨往上爬!顾言泽,这就是你汲汲营营追求的‘顶峰’吗?
用朋友的血,用爱人的泪铺成的路,走上去的时候,你就不觉得烫脚吗?你晚上睡得安稳吗?”
“你简直不可理喻!”顾言泽的耐心彻底告罄,他猛地把礼盒塞到她怀里,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林薇薇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礼盒上还系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是林薇薇最喜欢的那种娇俏款式。
苏晚星低头看着那个礼盒,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自己怎么不来?不敢见我吗?”
“薇薇刚拿下那个国际代言,忙着拍广告呢,行程排得很满。”
顾言泽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仿佛在展示林薇薇如今的“成功”,“她现在是张总跟前的红人,资源好得很,以后的路不可限量。不像你……”
他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轻蔑与不屑,已经说明了一切——不像你,已经跌进了尘埃里,再无翻身可能。
苏晚星猛地将那个礼盒狠狠扔在地上,盒子摔开了,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
是一支口红,和当年林薇薇说“抽奖送她”的那支,在颜色和款式上一模一样,只是外壳上多了几个烫金的字母,那是她曾经无限接近、却最终被林薇薇用卑劣手段抢走的那个国际品牌。
原来,这就是林薇薇的“祝福”。用她抢来的代言,用这种最羞辱人的方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失去的,都是我得到的;你梦寐以求的,我唾手可得。你永远只能被我踩在脚下。”
“顾言泽,”苏晚星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那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决绝。
“你告诉林薇薇,这个代言,她戴在身上,不觉得沉吗?这上面沾着的,是我被毁掉的机会,是她见不得光的手段,她戴着能安心吗?”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顾言泽那张依旧俊朗、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脸,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还有你,顾言泽。你今天站的位置,你拥有的一切,都是踩着我上去的。
我苏晚星在这里跟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和林薇薇从你们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让你们好好尝尝,从所谓的顶峰摔下来,粉身碎骨是什么滋味。”
顾言泽的脸色彻底变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仿佛被她的决绝震慑到了。
但很快,那点慌乱就被傲慢和不屑取代:“苏晚星,你别太天真了。你现在就是泥地里的一只蚂蚁,谁都能踩一脚。想翻身?我劝你还是醒醒吧,下辈子也未必有机会。”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就上了保姆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像是在给她的宣言画上一个轻蔑的句号。
车子发动时,苏晚星清楚地看到,副驾驶座上,随意地搭着一件鹅黄色的外套,鲜亮得刺眼——那是林薇薇最喜欢的颜色,走到哪里都要标榜的颜色。
保姆车扬起一阵尘土,疾驰而去,留下苏晚星一个人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地上那支断裂的口红。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在战场上孤军奋战的战士,带着满身伤痕,却依旧不肯倒下。
“星姐……”小雅默默捡起地上的礼盒,声音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苏晚星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捡起那支摔断的口红,紧紧攥在手心。
膏体被摔断了,尖锐的断口硌得掌心生疼,那清晰的痛感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也让她心中的迷茫和犹豫,被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取代。
她想起和顾言泽刚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红,只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会骑着一辆半旧的共享单车带她去逛夜市,在人声鼎沸的小吃摊前,笨拙地给她剥小龙虾;
会在冬天把她冻得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温暖的口袋里,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捂热;
会在她试镜失败、哭着回到出租屋时,温柔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说“没关系,我的晚星这么好,总会有人看到的,一次失败不算什么”。
他说他最喜欢她的眼睛,说那里面有“干净的光”,是这个复杂圈子里少见的纯粹。
他说他想和她一起努力,一起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全世界他们在一起了。
他说……“晚星,别怕,以后我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些话,像老旧电影的片段一样,一帧帧在她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现在回头看,才发现每一句“永远”里,都藏着“暂时”的伏笔;每一句“保护”背后,都藏着“利用”的算计;每一个温柔的眼神里,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权衡。
她曾经以为顾言泽是照亮她世界的光,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借着她的影子,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她留在了原地的黑暗里。
“我们走。”苏晚星将那支断了的口红,连同那份屈辱和愤怒,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平静之下,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滋生。
“去哪?”小雅小心翼翼地问,她现在完全没了主意。
“不知道。”苏晚星抬起头,望着远处延伸向未知的路,“但总得往前走,不能停在这里。”
她们没有再回那个又小又暗、还会漏雨的出租屋,只是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个刚出锅的馒头,边走边吃。
馒头很干,噎得她喉咙发疼,每咽一口都要费很大力气,却让她觉得无比真实——就像现在的生活,苦涩,艰难,却必须一口一口咽下去,才能继续走下去。
路过一个报刊亭时,苏晚星停下了脚步。最新一期的娱乐杂志封面,赫然是林薇薇和顾言泽的合照。
他们穿着华丽的礼服,在璀璨的灯光下笑得无比甜蜜,宛如一对璧人,标题用醒目的大字写着“金童玉女,好事将近,疑好事将近”。
报刊亭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似乎认出了她,眼神里带着点同情和好奇,却很善良地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来。
苏晚星接过水,低声说了声谢谢。她没有买那本杂志,只是看着那张刺眼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小雅都以为她要哭了。
然后,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快,却很稳,一步一步,像一个刚刚亲手埋葬了过去,准备重新开始的旅人,带着一身的疲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顾言泽和林薇薇的“祝福”,她收到了,一字一句,一分一毫,都刻在了心里。
那么,她的“回礼”,也请他们慢慢等待。
总有一天,她会笑着站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
那些试图将她打倒、杀死她的,终将使她更强大,更坚韧。
而他们欠她的,她会连本带利,一点一点,一一讨还。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遥远未来的路。
路的尽头,或许有风雨,或许有荆棘,或许依旧布满坎坷,但她知道,只要一直走下去,不回头,不停歇,总会看到属于自己的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