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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突至的铁蹄与烟幕

暮色如血,泼洒在萨利姆村高低错落的土坯房上,将蜿蜒的巷弄染成一片暗赭。周五的黄昏,本应是安拉赐予的宁静时刻。空气中交织着新鲜烤馕的焦香、孜然与小茴香的暖意,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牲口棚传来的淡淡膻味,构成这片土地上世代延续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女人们围在户外土灶旁,灵巧的手指翻动着渐渐鼓胀的面饼,男人们则提着水桶,走向村中央那座白色圆顶的清真寺,进行晚祷前的最后一次洒扫。孩童们光着脚丫在尘土中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如同归巢的雀鸟,为这静谧的画卷添上最后一丝生机。

然而,在这片看似亘古不变的平和之下,一股冰冷的潜流正在暗涌。村子最边缘,那座废弃已久、木质风车叶片如同枯骨般静止的水力磨坊,此刻,却成了风暴眼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末梢。

磨坊内部,光线晦暗。仅有几缕残阳挣扎着穿过木板间的缝隙,在漂浮的尘埃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年轻的越塔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他的“蜂鸟-III”侦察无人机刚刚结束了一次例行的边境巡逻,如同归巢的夜鸟,无声地悬停在窗棂的阴影下。平板电脑的屏幕是这昏暗中唯一稳定的光源,幽蓝的光芒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画面平稳地掠过枯黄的草场、干涸龟裂的河床,以及远方伊斯雷尼军队检查站那模糊却森严的轮廓。

一切如常。

他轻轻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正准备下达返航指令。突然,屏幕边缘,主路尽头的天际线上,毫无征兆地扬起了一股尘烟。他的手指瞬间绷紧,瞳孔微缩,迅速放大画面,调整光学变焦。尘烟的源头急速逼近,轮廓迅速清晰——两辆涂着标准沙漠迷彩、造型狰狞的“虎式”轮式装甲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沿着颠簸的土路狂奔而来。车身上,伊斯雷尼军队那狞恶的鹰隼标志,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泽。

不是预计的明天!是今天!现在!

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越塔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骤然变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破音:“队长!紧急情况!”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波打破了磨坊内压抑的宁静。“两辆‘虎式’,满载兵员,观测至少十五人!正沿主路高速驶来!时速约六十公里!预计……预计七到八分钟内抵达村口!他们提前了整整一天!”

话音未落,原本靠坐在石磨旁,正就着微弱光线默默擦拭一把老旧式样匕首的卡沙,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般骤然弹起。石凳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越塔身边,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发光的屏幕。那双经历过无数次血火淬炼、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屏幕上那不断放大、如同死亡符号般的装甲车队。车辆卷起的尘土,在屏幕上拉出一条长长的、预示着不祥的黄色尾巴,更像一条扑向萨利姆村心脏的沙漠巨蟒。

提前一天……这意味着什么?是例行巡逻路线的临时变更?燃料补给点的调整?还是更糟——检查站收到了确切的情报,他们这支隐匿于此的“钉子”已经暴露?内部出现了问题?

无数个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但没有时间细究。卡沙深吸一口混合着麦麸和尘埃的空气,强迫翻涌的心绪瞬间平复。多年的敌后作战经验,早已将“冷静”二字刻入他的骨髓。越是危急,中枢神经越需要绝对的清醒和冰一般的镇定。

“全员!一级战斗戒备!非暴露性隐蔽!按第二套‘静默’方案执行!动作快,痕迹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般的质感,如同冰冷的匕首,瞬间穿透了磨坊的每一个角落,也惊醒了因这突发状况而有瞬间愣神的其他队员。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骤然爆发的、却极力压抑着声响的迅捷行动。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本能般的执行。

利腊,队伍里的爆破手兼重火力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扑向靠在墙角阴影里的那个长条帆布袋——里面是他视若珍宝、保养得锃亮的RpG-7火箭筒及其备用弹药。就在他伸手要将其拖向墙角那个被杂物巧妙遮蔽的地道入口时,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的大手,沉稳而有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利腊!”卡沙低喝道,目光如炬,直刺对方眼底,“冷静!越慌,破绽越多!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是一个从加沙逃难来的、只会筛麦子、连枪都没摸过的农民!”他的眼神扫过利腊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线条,“把它拆解!化整为零!立刻!”

利腊猛地一个激灵,脸上掠过一丝被点醒的羞愧,随即被更强的决绝取代。他不再试图隐藏整个武器系统,而是迅速蹲下,“嗤”地拉开帆布袋拉链,双手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惊人的熟练度,开始分解火箭筒的发射管、瞄准具、击发机构……各个组件在他手中仿佛温顺的零件,迅速变成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工业废料”。

“徐立毅!”卡沙的目光瞬间转向另一位始终沉稳如山的中年队员。徐立毅原本正在角落检查一捆缠绕整齐的引爆电线和几个微型起爆器。听到命令,他立刻将手中物品塞进一个半空的面粉袋底部,同时用眼神示意身旁两名队员。“你带阿米尔和哈桑,负责所有制式长枪、手枪和爆炸物!深度拆解,交叉伪装!确保三分钟内完成主要部件隐匿!”

“明白!”徐立毅低声应道,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和两名队员如同精密机械,将几支AK-74m突击步枪、pKm通用机枪以及几把手枪快速分解。枪管、机匣、枪托、复进簧、弹匣……冰冷的金属和聚合物部件在他们手中迅速变成一堆堆“零件”。旁边,几位早已被穆罕默德村长暗中安排好的、神色紧张的村民,适时地抬来了几个装着大半麦粒的旧粮囤。徐立毅和队员们小心翼翼地将武器零件埋进麦粒深处,不同武器的零件甚至交叉混放,上面再仔细覆盖上厚厚的、看似自然堆积的谷物,并用木耙轻轻抹平表面,消除人为摆放的痕迹。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捷,却又带着一种底层劳作者特有的、略显拖沓的随意感。

“越塔!你的‘蜂鸟’和所有电子设备!”

越塔不用第二句吩咐。他已经将无人机和遥控平板迅速关机,取出电池。无人机核心部件被巧妙地塞进几个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霉味和干草气息的破旧麻布套里,几根真正的、带有枯叶的干草被精心地插在外围缝隙。他将这几捆“特殊的干草”与磨坊门口那堆真正的柴草混杂在一起,放在门后最不起眼的墙角,甚至不忘在上面随意地撒了点灰尘和碎草屑,使其彻底融入环境。平板电脑的电池被卸下,主机则塞进了石磨基座的一道隐秘裂缝里。

“舍利雅!”卡沙看向队伍里唯一的女性,她的角色至关重要。舍利雅心领神会,她快步走到墙边,取下那几件挂着的、洗得发白甚至有些褪色的迷彩作战服。她没有将它们藏起,反而拿出一个满是各色粗布头和线的针线包,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在衣服的肘部、肩部、膝部等易磨损位置,飞快而细密地缝上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粗布补丁。她的手极巧,针脚模仿着拙劣的修补痕迹,很快,这几件功能性极强的军服便呈现出一种在废墟中长期捡拾穿着、勉强蔽体的破旧感。她将它们重新挂回原处,位置显眼,仿佛只是几件穷苦人舍不得丢弃的劳作衣物。接着,她又拿起一件村里孩子穿旧、甚至有些破损的小外套,坐在石凳上,低眉顺眼,假装修补,将自己完全融入一个惊惧、麻木的难民营妇角色之中。

“里拉,利腊,跟我来!制造生活痕迹!”卡沙自己则抄起一把边缘磨损的木铲,走到那台巨大的、布满岁月痕迹的石磨旁。里拉和刚刚完成武器拆解的利腊也立刻拿起木锨和筛子,三人开始机械地、一遍遍地翻动、筛分石磨旁堆积的麦粒。金黄色的麦粒从筛孔中簌簌落下,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这声音,本是乡村最平凡、最重复的劳作音符,此刻却像踩在每个人心脏上的鼓点,压抑而沉重。

卡沙的手心不受控制地沁出细密的汗珠,与掌中的麦麸混合,带来黏腻而陌生的触感。他不动声色地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掌,调整了一下握铲的姿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整个磨坊。每一个队员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徐立毅正和一位村民低声用当地方语交谈,手指比划着,似乎在讨论粮食的储藏和今年的收成;越塔假装弯腰整理散乱的柴火,眼神的余光却如同猎豹般不时瞟向窗外土路的方向;舍利雅飞针走线,侧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弱而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们是一群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精锐战士,但此刻,他们必须彻底忘记自己的身份,将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催眠成真正的、饱经战乱摧残、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流民。

“都记住,”卡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语,却又奇异地穿透了麦粒落下的沙沙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我们是从加沙北部汗尤尼斯逃难来的,家乡被炮火反复犁了一遍又一遍,亲人失散,房子成了瓦砾,不得已才跟着流民潮往外跑。是仁慈的穆罕默德村长看在同教兄弟的份上,收留了我们,给了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和这份磨坊的活计,让我们不至于饿死。”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队员们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无论他们问什么,怎么看,试探,还是恐吓,都要沉住气。眼神要畏惧,身体要拘谨,回答要简单、重复,带上方言口音。我们的命,萨利姆村上下几百口人的命,都系在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每一个细节里。”

磨坊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麦粒筛落的沙沙声,以及每个人胸腔里那压抑到极致、如同擂鼓般轰鸣的心跳。时间像一根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粘稠的质感,漫长而煎熬。窗外,村庄的日常声响——远处的犬吠、女人的呼唤——似乎也渐渐微弱下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所吞噬。

刺耳的刹车声最终如同冰冷的利刃,悍然划破了村口黄昏最后一丝伪装的宁静。金属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远超普通车辆的制动噪音,带着一股军用装备特有的粗暴,让磨坊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难以自抑的凝滞。紧接着,是沉重军靴砸落在地面的闷响、装甲车舱门开合时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士兵们短促而粗鲁的吆喝声,以及拉动机枪枪栓、子弹上膛时那令人齿冷的“咔嚓”声……这些冰冷、杂乱却充满力量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死亡的巨网,迅速而精准地笼罩了整个萨利姆村,也紧紧扼住了磨坊内每一个人的咽喉。

村中,孩童的嬉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受惊的犬吠和女人下意识压抑的短促惊呼,随即,一切又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死寂所吞没。一种无形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空气中蔓延。

“砰——!”

磨坊那本就有些朽坏、木质疏松的本门,被人用厚重的军靴底大力踹开,猛地撞在内部的土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更多灰尘和木屑。一名身着笔挺伊斯雷尼亚校级军服、肩章上缀着冰冷银星的中年军官,迈着标准而充满压迫感的步伐,率先走了进来。他手里握着一把已经上膛的格洛克手枪,枪口微微下压,但食指却轻松地搭在扳机护圈外,显示其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他的眼神如同最饥饿的鹰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职业性的怀疑,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磨坊内的每一个人,每一处阴影,每一个可能藏匿威胁的角落。他身后,四名头戴凯夫拉头盔、身着重型防弹衣的全副武装士兵,呈标准的战术队形迅速散开,黑洞洞的步枪枪口如同毒蛇的信子,警惕地指向各个方向,控制住了所有可能的突围路径。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汗味和金属的冰冷气息。

磨坊里,筛麦子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卡沙放下木铲,脸上在百分之一秒内调整出难民见到全副武装的军人时那种惯有的、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茫然无措的神色。他微微佝偻起背,让身形显得更加卑微,走上前一小步,用带着浓重加沙口音的、磕磕绊绊的通用语,小心翼翼地问道:“长……长官……您,您有什么吩咐?”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眼神躲闪,不敢与军官直视。

军官的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针,首先死死钉在卡沙的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读取他脑中的真实想法:“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平直、冰冷,不带丝毫人类情感,只有程序化的质询。

卡沙下意识地搓着手,掌心的麦麸和汗渍让他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真实自然,那是长期从事粗糙劳作且内心不安的人常有的小动作。“我们……我们是从加沙来的,逃难来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仿佛回忆痛苦的艰涩,“家里……房子,田地,都被炮弹炸没了……什么都没了……没办法,只能带着家里人往外跑。是穆罕默德村长好心,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在这老磨坊干活,筛筛麦子,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身后巨大的石磨和金黄的麦堆,动作拘谨而卑微。

军官的鼻翼不易察觉地微微翕动,似乎想从这混合着麦香、尘土和人类体味的空气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属于军人或火药的危险味道。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越过卡沙,瞬间锁定在墙上那几件挂着的、带着“新鲜”补丁的迷彩服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大小。

“军装?”他跨前一步,靴子重重踩在泥地上,直接逼近正在“缝补”的舍利雅,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难民?穿军装?给我一个解释!”最后一个词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强大的、意图摧垮心理防线的压迫感,在空旷的磨坊内回荡。

舍利雅像是被枪声惊扰的兔子,身体猛地剧烈一颤,手中的针线和那件小外套应声掉落在地。她抬起头,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却又强自压抑着,充满了委屈与恐惧:“长……长官……加沙那边……天天打炮,天上掉炸弹,地上飞子弹……呜呜……我们……我们捡这些破衣服穿,只是因为它们厚实,比普通衣服不容易被弹片划伤……也……也容易在废墟里躲藏,趴在地上,不容易被当成目标打……”她怯生生地、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迷彩服上那些“精心制作”的补丁,泪水终于恰到好处地滑落脸颊,滴在胸前粗糙的衣料上,“您看……都破成这样了,补了又补……我们哪有钱买新衣服……能蔽体……能稍微挡挡风沙就不错了……”她的表演无懈可击,将一个饱受战乱之苦、惊惧交加、处于崩溃边缘的妇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军官死死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眉头紧锁,眼神中的怀疑如同阴云般并未消散,但似乎暂时找不到继续发作的突破口。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舍利雅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柔弱”,猛地转身,对着士兵们用力一挥手,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搜!给我彻底地搜!每一个角落,每一捆草,每一粒麦子,都不许放过!发现任何可疑物品,立刻报告!”

“是!长官!”士兵们轰然应诺,立刻如狼似虎地散开,开始了程式化却破坏力十足的搜查。

真正的、命悬一线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一名身材高大壮硕的士兵,径直走向磨坊中央那几个巨大的、用藤条编织的粮囤。卡沙的心跳几乎与那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完全同步,每一下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腔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锁定系统,紧紧跟随着那名士兵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全身的肌肉纤维都绷紧到了极限,握着拳的手心里,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感,这痛感反而帮助他维持着脸上那近乎麻木的、逆来顺受的顺从表情。

士兵用上了刺刀的步枪枪管,不耐烦地捅了捅粮囤的麻布外罩,然后粗暴地一把将其完全掀开,扔在地上。金黄的麦粒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士兵伸出戴着半指手套的大手,毫无章法地插进麦堆深处,开始胡乱而用力地搅动、翻查。麦粒如同瀑布般哗哗地流淌下来,堆积在囤边。卡沙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完全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清楚地知道,就在这士兵手掌下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就埋藏着里拉那挺pKm轻机枪的核心机匣组件和一根备用枪管!只要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再往下深入一点点,哪怕只是几厘米,指尖就会触碰到那冰冷的、与周围麦粒质感截然不同的金属……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进入了慢镜头。每一粒麦子滚落、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在此刻都如同在耳边炸开的惊雷。越塔假装弯腰捡拾散落的柴火,额角的太阳穴却青筋微微凸起,跳动不休。徐立毅站在稍远的地方,面色看似古井无波,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反复蜷缩、放开。利腊和里拉更是连手中筛麦子的动作都变得僵硬、迟滞,几乎难以维持正常的频率。

幸运女神似乎在这一刻,极其吝啬地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那名士兵粗暴地搅动了几下,除了麦粒还是麦粒。他似乎嫌这样搜查效率低下且麻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妈的,都是些该死的粮食,能藏住什么?”随即,他像是为了发泄,随手将掀开的麻布一角胡乱甩了回去,那麻布恰好歪歪斜斜地盖住了刚才被他搅动得最厉害的区域,包括那片埋藏着致命秘密的麦粒。然后,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下一个搜查点——那堆夹杂着“特殊”干草的柴草堆。

卡沙暗中长舒了半口气,将这口浊气缓缓地、无声地吐出胸腔,但另外半口还死死地堵在喉咙口。因为他的余光看到,另一名面相稚嫩但眼神凶狠的年轻士兵,正朝着越塔伪装的那几捆“干草”走去。

那名士兵用穿着厚重军靴的脚,不耐烦地踢踹着柴草堆,几捆真正的干草滚落下来,扬起一片灰尘。他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了门后那几捆看起来并无二致的“特殊”干草上。他蹲下身,伸出带着手套的手,似乎想要将其提起来仔细掂量、检查……

磨坊内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密度大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名士兵下蹲的动作,沉向了无底深渊。

就在那名士兵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藏有无人机核心部件的麻布套边缘,甚至已经捏住了一根作为伪装的枯草,准备用力提起的千钧一发之际——

磨坊外,村口相反的方向,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毫无征兆地、撕裂暮色般,传来了几声极其清脆、穿透力极强的枪响!

“砰!砰——砰!”

紧接着,是更为密集的、如同爆豆般连绵不绝的自动步枪点射声!间或还夹杂着一声沉闷的、显然是土制爆炸物引发的轰鸣!声音的来源,依据方位和距离判断,毫无疑问,正是伊斯雷尼军队设立的那个配备有通讯塔和探照灯的核心检查站所在!

磨坊内的所有人,无论是隐蔽者还是搜查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交火声惊得浑身一震。士兵们几乎同时停止了搜查动作,本能地矮身,寻找掩体,或迅速移动到门口、窗口等战术位置,手指紧紧扣住了扳机,警惕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那名正准备检查干草捆的士兵,也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缩回了手,迅速端枪起身,闪身到门框后,进入了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

几乎是同一时间,军官腰间挂着的、不断发出轻微电流声的军用对讲机,突然传出了刺耳的、夹杂着强烈噪音和急促喘息的呼叫声,打破了磨坊内的死寂:

“‘灰鹰’呼叫‘头狼’!检查站遭到不明身份武装分子袭击!重复,检查站遭到猛烈袭击!对方火力很强,使用了自动武器和爆炸物!至少有两人小组在侧翼迂回,试图接近通讯塔!我们需要立刻支援!请求立刻支援!over!”

对讲机里的声音急促、惊慌,甚至带着一丝绝望,背景音里还能清晰听到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爆炸的轰鸣以及同伴声嘶力竭的呼喊。

军官的脸色在听到呼救的瞬间,由铁青骤然变得煞白,额头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跳突起。他一把抓起对讲机,几乎是对着话筒怒吼道:“什么?!对方有多少人?具体从哪个方向进攻?!报告清楚!”

“不清楚!烟雾太大!至少二十人!从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同时进攻!他们用了大量烟幕弹,遮蔽了主要射界!他们……他们的战术很老辣!‘头狼’,快!我们顶不住太久!通讯塔可能不保!over!”

“妈的!一群废物!肯定是那帮阴魂不散的‘沙漠之狐’!”军官狠狠骂了一句脏话,语气中充满了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猛地转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着磨坊内仍在戒备的士兵们嘶声吼道,声音因急切而变形:“全体集合!放弃搜查!立刻上车!全速撤回检查站!快!快!快!优先保卫通讯节点!”

军令如山,且关乎自身据点安危。士兵们再也顾不上眼前这些“可疑的难民”和未完成的搜查,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杂乱地退出了磨坊,沉重的脚步声和武器装备的碰撞声迅速远去。紧接着,是装甲车引擎粗暴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轰鸣响起,以及轮胎疯狂碾压地面、急于转向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两辆“虎式”装甲车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的野兽,咆哮着冲出了萨利姆村,在已经完全降临的暮色中卷起漫天尘土,朝着远方枪声爆炸声大作、火光隐约闪动的方向疾驰而去。

直到那引擎的咆哮声和无线电的嘈杂彻底消失在夜风中,磨坊内,那根紧绷到了极限、几乎要断裂的弦,才终于“铮”的一声,缓缓松弛下来。

里拉第一个支撑不住,直接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额头上、颈窝里全是后怕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衬。利腊靠在墙边,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脸色苍白,喃喃自语,声音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老天爷……我刚才……我刚才真的以为……下一秒就要掏枪拼命了……”

徐立毅走到卡沙身边,看似平静地抬手,用袖口擦了擦自己额角并不明显的汗珠,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队长,是小约瑟。信号干扰器在预定时间启动,成功阻塞了他们备用通讯频道十秒。预设的六枚遥控烟幕弹在检查站外围两个不同方向依次引爆,模拟进攻发起点。录制的枪声和爆炸声通过隐藏的扩音器播放,效果比预期好。他们上当了。”

卡沙缓缓地点了点头,一直如同花岗岩般紧绷的肩膀和背脊肌肉,终于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他看向徐立毅,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干得漂亮,立毅。这个调虎离山,时机、分寸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打在他们的七寸上。”他顿了顿,引用了那句古老的箴言,声音低沉而带着深深的疲惫,“‘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意思是:旅人暂得栖身之处,但心中仍不安宁)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敌人不是傻子,那个军官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他们回头冷静下来,一定会反复咀嚼这次‘袭击’的巧合性。萨利姆村,乃至我们这支所谓的‘难民队’,已经在他的心里挂上了号。往后的日子,警惕性要提高至最高等级,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时,磨坊侧面一个被干草堆巧妙遮蔽的小窗口,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灵活如同狸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正是少年小约瑟。他脸上带着混合着极度兴奋与未褪紧张的潮红,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队长!徐大哥!他们真的走了!轮胎都快磨出火星子了!”他激动地比划着,尽量压低声音,“我按计划,在预定时间启动了干扰,然后拉了引信!那些烟幕弹‘砰砰砰’地炸开,白烟一下子就把那片林子都罩住了!我还按徐大哥教的,用那台旧录音机和喇叭,换了三个地方放枪声,他们肯定以为有好多人!”

卡沙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小约瑟那头如同鸟窝般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深深疲惫却真实的暖意:“做得非常好,小约瑟,勇敢,机灵,沉得住气。你今天立了大功,救了整个队伍,也救了萨利姆村。”但他的语气随即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严厉,“但你要记住,这次的成功,有七分是靠着徐大哥的计划和敌人的判断失误,只有三分是我们的运气。敌人是因为事发突然,且关乎其重要通讯枢纽和据点安全,才会匆忙撤离。下一次,我们未必还能精准拿捏他们的心理,也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任何时候,都不能心存侥幸,明白吗?”

小约瑟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他用力地、郑重地点点头,将队长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心里。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吞没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磨坊内,徐立毅点亮了一盏功率调到最低的应急灯,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却让磨坊深处和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邃、诡谲。队员们默默地围坐在冰冷粗糙的石磨旁,召开了临时作战会议。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以及更深沉的、对未来的忧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肾上腺素褪去后的虚脱感。

“危机暂时解除,但危险随时会到来。”卡沙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磨坊里低沉地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那个军官的眼神,我认得,那是猎犬发现了可疑气味时的眼神。他不会轻易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巧合。萨利姆村,在他乃至更高层的地图上,已经被标记为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点。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预设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并且带着更细致的搜查方案和更强烈的怀疑。”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转为务实:“穆罕默德村长之前秘密告知我们,这座磨坊的地下,有一条奥斯曼时期挖掘的、用于紧急避险的古老地道,入口就在最大的那盘石磨下方,通往村后山里的一个天然溶洞,那里足够隐蔽,可以容纳我们所有人,并且有隐秘的水源。从明天凌晨开始,我们要秘密检查并加固那条地道,清理障碍,确保它在需要时,能够成为我们和部分村民的生命通道。”

“同时,”卡沙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暗夜中的刀锋,扫过每一张疲惫却坚定的脸,“我们不能总是被动挨打,祈祷幸运女神的眷顾。伊斯雷尼人像嗅到骨头的野狗,不狠狠敲掉它几颗牙,把它打痛,它就会一直围着我们转,直到找到下口的机会。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他们反应过来、加强戒备之前,给他们一个足够深刻、足够疼痛的教训,让他们在下次想来萨利姆村找麻烦时,心里要先掂量掂量可能付出的代价!”

越塔立刻举起他已经重新启动并完成数据更新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利用高空侦察设备在夜色掩护下绘制的周边地形热力图和敌军检查站动态模拟图。“队长,我刚才趁他们撤离的混乱,又做了一次快速扫描。检查站那边的敌人虽然回去了,兵力有所加强,但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度紧张的虚惊,现在看似戒备森严,哨兵林立,实则内部肯定一片混乱,士兵疲惫,士气低落,指挥系统可能因为刚才的干扰和虚假报告出现短暂混乱。而且,他们为了应对刚才的‘袭击’,将外围巡逻的机动兵力大部分都收缩了回去,现在检查站本身的防御,反而处于一个外紧内松的脆弱期。如果我们行动足够迅速、精准,可以打一个漂亮的、经典的时间差战术。”

徐立毅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磨表面的刻痕上划过:“突袭检查站,确实能取得最大的战术战果,缴获他们的通讯设备、弹药和补给,也能极大缓解我们的物资压力。但风险也极高。一旦行动中留下任何与我们,或者与萨利姆村直接相关的线索,比如特殊的弹头、装备碎片,甚至只是作战风格的暴露,后果都不堪设想。我们不能拿村民的安危做赌注,也不能让之前的隐蔽努力前功尽弃。”

卡沙的手指同样在冰冷的石磨表面缓慢移动,陷入沉思。昏暗摇曳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沉思的雕塑。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经过严密计算后的决断光芒。

“风险与机遇并存,关键在于如何操控风险。我们可以这样做——”他压低声音,开始勾勒一个大胆而精细的计划轮廓,“行动时间定在后半夜,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人体生理周期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原则上,不使用任何可能暴露来源的高科技装备,无人机只负责在极端距离上进行战场监控、提供实时预警和撤离路径安全确认,绝不参与直接攻击或电子干扰。全部使用我们自制的、成分常见的传统炸药(黑火药基)和以前缴获来的、无法追溯序列号的、来自不同渠道的杂式武器进行突袭。”

他继续细化,语气如同在布置一场教科书式的特种破袭战斗:“目标是快速、凶狠、精准。突击组由我、里拉、利腊组成,负责正面强攻和破障;徐立毅带阿米尔组成爆破组,负责重点破坏通讯天线基座、电力变压器和露天弹药堆放点;越塔在后方制高点提供全程情报支援;舍利雅和小约瑟在预定的接应点待命。制造最大的混乱和实质性破坏后,以红色信号弹为号,立刻按预定路线交替掩护撤离,不留恋战果,不纠缠,不追击。”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队员,最后落在徐立毅和利腊身上:“最关键的一步,在于‘误导’。在撤离时,我们故意留下一些……精心准备的‘证据’。”

“证据?”利腊下意识地重复,带着疑惑。

“对。”卡沙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而智慧的弧度,“留下几件……嗯,比如,带有‘自由南方阵线’(一支活跃在边境南部山区、与伊斯雷尼亚政府军素有积怨的反对派武装)独特标志的、经过做旧处理的破旧武器零件,或者几枚他们惯用的、但与我们主要装备序列完全不同的、某种特定型号的子弹壳,散落在我们发起攻击的阵位附近。甚至,可以‘不小心’遗落一个空的、印有他们派别符号的水壶或急救包。”他顿了顿,强调道,“我们要让伊斯雷尼亚军方事后勘察现场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是一支来自‘自由南方阵线’的报复性突击小队所为,目的是报复他们上周在边境南部进行的那次清剿行动。而萨利姆村,只不过是他们偶然路过、借以藏身和发起攻击的跳板,或者干脆就是被无辜波及的地点。”

队员们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个计划既大胆凌厉,又充满了精巧的战略误导性,将战术打击与心理博弈结合了起来。

“这样一来,”里拉兴奋地接话,压抑着音量,“既狠狠揍了他们一顿,摧毁他们的部分作战能力,出了这口恶气,又把祸水引向了别处。伊斯雷尼人就算要报复,首要目标也是去找‘自由南方阵线’的麻烦,而不是我们这个看起来‘无辜’的难民营和萨利姆村!至少,能为我们和村子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时间!”

卡沙点点头,表情却愈发严肃:“没错。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行动必须绝对干净利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不能有任何活口看清我们的体貌特征,不能留下任何与我们真实身份、真实装备相关的蛛丝马迹。这需要极其严格的作战纪律、完美的执行力,以及,对每一个细节的反复推敲和演练。”他的目光如同磐石,扫过众人,“都明白了吗?有没有问题?”

“明白!没有问题!”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般的回应,在昏暗的磨坊中整齐响起,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现在,我们来详细规划行动步骤、潜入路线、火力配系、爆破当量计算、撤退方案,以及……需要精心制作的‘礼物’。”卡沙示意越塔将电子地图投射到相对平整的墙面上,应急灯的光芒聚焦在那张标注着无数符号和线条、决定着生死命运的作战示意图上。

夜色愈发深沉,万籁俱寂。磨坊之外,萨利姆村在巨大的恐惧与不安中渐渐沉入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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