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用肩膀撞开安全门，刺眼的晨光瞬间吞没了他。他下意识闭紧眼，视网膜残留着地下室应急灯晃动的残影，混合着黄嫣十年前那张雨水中苍白失血的脸。尖锐的疼痛从紧握的掌心传来，指甲不知何时深深陷进肉里，黏稠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指缝往下淌，一滴，两滴，砸在水泥台阶上，晕开深色的小点。他感觉不到这皮肉的痛，胸腔里只有被真相碾碎后残余的、尖锐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他必须立刻见到她，现在，马上！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迟疑和懦弱。 “等等！叶哲！”身后传来护士嘶哑的呼喊，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急促回荡，“她在住院部七楼！最里面的IcU！你等等我……” 叶哲没有回头。他踉跄着冲下最后几级台阶，一头扎进医院住院部大楼冰冷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混合着人群的嘈杂，冲击着他混乱的感官。他像一头迷失方向的困兽，在迷宫般的走廊里横冲直撞，撞开挡路的人，撞歪墙边的移动输液架。周围投来惊愕或不满的目光，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声，他都充耳不闻。眼前只有那条通往七楼IcU的路，只有黄嫣躺在病床上苍白脆弱的样子。十年前的暴雨声在他脑子里轰鸣，盖过了一切现实声响。她后背洇开的血迹，她紧抿到发青的嘴唇，她独自裹着别人外套在雨里蹒跚的背影……护士那句“怕成为你的负担”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冲到电梯口，手指疯狂地戳着上行按钮。两部电梯都显示着缓慢上升的数字，一层，又一层，慢得令人绝望。他等不了！旁边就是消防通道，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像最后的希望。他猛地拉开沉重的防火门，一步跨进楼梯间，开始向上狂奔。一步两级，三步并作两步，沉重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放大，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汗水迅速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顾不上擦，只死死盯着脚下不断延伸的台阶，强迫自己数着：“五楼……六楼……快到了！”每一次抬腿都牵动着全身的疲惫和酸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掌心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刺痛，那点微弱的痛感反而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赎罪，用他这条命去赎罪！ 七楼防火门被撞开的瞬间，一股更浓重、更冰冷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长长的走廊尽头，一块刺目的红色灯牌亮着——“重症监护病房 家属止步”。那红光像血，灼烧着他的眼睛。他朝着那个方向拔腿就跑，脚步沉重地砸在光洁的绿色地胶上。走廊两侧病房的门紧闭着，只有护士站亮着惨白的灯光。 “先生！先生请留步！”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从护士站出来，试图拦住他，“这里是IcU，探视时间还没到！您不能进去！” 叶哲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护士：“黄嫣！我找黄嫣！她在里面！”声音嘶哑得厉害。 护士被他骇人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但还是尽责地挡在前面：“黄嫣女士现在情况很不好，医生正在里面抢救，家属不能打扰！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叶哲喉咙发紧，那个呼之欲出的身份烫得他舌尖发麻，“我是她丈夫！让我进去！”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必须进去！他不能再被一道门挡在外面，像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 护士狐疑地打量着他狼狈的样子，衣服沾着地下室的灰尘和血污，头发凌乱，眼神疯狂。“对不起，先生，规定就是规定。而且，黄嫣女士的紧急联系人里……”护士的话没说完，旁边监护室厚重的电动门“嘀”一声滑开了。 一个穿着深绿色刷手服、戴着蓝色无菌帽和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疲惫。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肃的中年男人的脸。护士立刻看向他：“张医生，这位先生……” 张医生的目光落在叶哲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是黄嫣的家属？” “是！我是！”叶哲急切地向前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怎么样了？她醒了吗？我能看看她吗？” 张医生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沉默让叶哲的心沉到了谷底。“病人情况很不稳定。十年前那次流产处理不当，造成子宫严重损伤，引发慢性炎症和粘连，这次是突发性的、危及生命的大出血，我们正在全力控制。”医生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失血量很大，血压一直上不来，凝血功能也出了问题。我们给她输了血，用了药，但出血点位置不好，很棘手。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叶哲头上。他身体晃了晃，一把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站稳。十年！那场他亲手造成的灾难，潜伏了十年，最终还是找上了她！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却不知那伤口一直在她身体里溃烂、化脓，直到今天彻底爆发。 “让我进去……求求你……”叶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绝望的哀求，“让我看看她……哪怕就一眼……让我跟她说句话……”他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滚落，“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我欠她的……我得告诉她……” 张医生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和绝望的眼神，又瞥见他紧握的、指缝间渗着血的拳头，眼神复杂。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她现在深度昏迷，你说什么她也听不见。而且里面是无菌环境，你进去只会增加感染风险。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医生，相信仪器，等待。” “等？”叶哲喃喃重复，眼神空洞。他等了十年，等到的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还能等什么？等奇迹？还是等最后的宣判？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几乎将他压垮。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砖，把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凉。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走廊的灯光惨白地照着他蜷缩的身影。每一次IcU门上的红灯闪烁，每一次有医护人员进出，他的心脏都会跟着猛地一抽。他竖着耳朵捕捉门内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祈祷着，恐惧着。他不敢想象黄嫣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不敢想象如果……如果她真的……那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狠狠掐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掌心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奔跑和紧握中再次撕裂，黏腻的血液染红了指缝，渗进掌纹里。他摊开手掌，看着那片刺目的红，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雨夜，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这血，是他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忏悔。他紧紧攥起拳头，让那疼痛更清晰地提醒自己——他必须撑住，他必须等到她出来，无论结果如何。 终于，那扇厚重的电动门再次“嘀”一声滑开。张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他走到叶哲面前。 叶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燃起希冀的光，又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他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只能死死盯着医生的嘴，等待命运的宣判。 张医生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出血……暂时控制住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很艰难，用了介入栓塞，差点就……万幸，暂时止住了。血压在缓慢回升，凝血功能也在改善。” 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叶哲紧绷的神经。他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虚脱般使不上力。 “但是，”张医生的语气依旧沉重，“她还没醒。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大脑缺氧时间不短。接下来二十四小时是关键，要看她的自主意识能不能恢复。”他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叶哲，“你可以进去看看她了。只能一个人，时间不能长，保持安静。” 护士迅速递来一件无菌隔离衣。叶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胡乱地套上衣服，戴上口罩帽子。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把背后的带子系好。护士默默地帮他系好带子，打开了监护室的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药品和一丝淡淡血腥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各种仪器规律的“嘀嘀”声构成了病房的主旋律。叶哲的目光越过忙碌的护士身影，精准地落在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 黄嫣躺在那里，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只露出一张脸和插着输液管的手腕。她的脸色比医院的床单还要白，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氧气面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微的水雾。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几缕被汗浸湿贴在额角。各种颜色的管线从被子里延伸出来，连接着床边那些闪烁着不同数字和波形的冰冷仪器。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线条微弱而缓慢地起伏着，旁边显示着依旧低于正常值的血压数字。 叶哲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他慢慢弯下腰，靠近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氧气面罩下，她的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黄嫣……”他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咙里，轻得如同叹息。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颤抖着，不敢触碰她。他怕自己指尖的冰冷会冻着她，更怕自己一碰，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就会熄灭。 他最终只是虚虚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她的手冰凉，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对不起……”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痛悔和恐惧，“黄嫣……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是我害了你……”泪水无声地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绳索。 “你醒过来……好不好？”他哽咽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打我骂我……怎么对我都行……求求你……醒过来……”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持续着。叶哲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再次吞噬时，指尖下那冰凉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微弱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