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
陈府坞堡的铜钟准时响起。
钟声穿透晨雾,掠过陈家的万亩良田。
来到最外围窝棚区的泥地里。
一个名叫老栓的老农,迷糊起身,仿佛一种本能的习惯。
舀了一瓢水,胡乱的抹了一把脸,将困意驱散。
他抬头望了眼那座盘踞在半山腰的庞然大物。
想着自家的婆娘,去了坞堡干活已经整整两年,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前几年闹饥荒,老栓一家四口为了活下去,向陈家借了二十升米过冬。
借一还三,来年要还六十升。
结果全家人省吃俭用,第二年还是还不够六十升,利滚利。
几年下来,老栓家已经还进去不下一百升米,可是依旧不够。
为了不让这羊羔贷继续滚下去,老栓只好让婆娘去陈家干两年的活抵账。
今天是正好是两年到期的日子,老栓带着一双十二岁的龙凤胎儿女,一起去坞堡,接婆娘回家。
“阿爷,今天是去接娘回家吗?我想阿娘了。”
女儿问道。
老栓喜滋滋的给一双儿女抹了把脸说道。
“是啊,阿爷也已经两年没见你娘了,今天咱们就把她接回来,今天要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能冲撞了贵人。”
一家三口高高兴兴的往陈家坞堡出发。
老栓的儿女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坞堡,眼前的巨大城池,令他们感到既震惊又害怕。
眼前坞堡的夯土墙是用糯米汁混着黄土夯筑的五丈城墙。
一个小孩站在城墙下面,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
城墙历经十余年风雨仍泛着青黑色的光泽,可见当初用料十足。
坞堡的两扇门用秦岭深处运来的铁力木制成,足有半尺厚。
拼接处嵌着青铜活页,边缘包着三寸宽的熟铁皮。
门板上密布着碗口大的铜钉。
这扇大门如同一道分割线,将门内人和门外人的命运隔开。
门口站岗的两名部曲,看了一眼面黄肌瘦的老栓和如同豆芽菜的一双儿女,问道。
“有什么事?”
“我婆娘在主人家干活两年,今天到期了,我来接婆娘回家。”
守门的部曲看了一眼老栓的穿着,以及不敢抬头看人的卑微模样,就知道是陈家的佃户,挥了挥手,就把人放了进去。
只是在老栓进去之后,守门的部曲嘴角挂起一丝嘲弄。
似乎在嘲笑老栓的痴心妄想。
坞堡说是堡,其实就是一座小型城市。
陈家的坞堡占地两百多亩,在老栓眼里已经是大到没边了。
而曹操在兖州的坞堡方十余里,已经和一个县城旗鼓相当。
坞堡内分三层。
外院是佃户交租的场院,青石铺地,几年前的陈米就这样随意的堆放着,任由天上的麻雀飞下来啄食,看得老栓一阵心疼。
中院是管事与家奴部曲的住处,廊下挂着风干的野味,熊胆、鹿鞭用红绳系着,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不过这些管事和家奴也只能闻闻味,要不是怕血腥味太重,惹得家主不喜,他们连味都闻不到。
最深处的内院,寻常佃户一辈子也踏不进半步。
那里是陈家人住的地方,屋子的梁柱都是蜀地运来的楠木。
顶上覆盖着铅瓦,下雨时不会像普通瓦顶那样漏雨。
里面的装饰更是极尽奢华和典雅。
明明贵得要死,还偏偏要搞得十分低调,随便一个不起眼的物件,可能就价值万钱,只有这样的低调奢华,仿佛这才符合他们文人墨客的气质。
老栓的身份,自然的没有资格进入中院,只能带着女儿在外院候着,垂首低头,等着家奴去通报。
没过多久,两名家丁就从院子里拖出一具尸体,丢在老栓面前。
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尸体。
女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被家丁一把推开。
“哭什么哭!晦气玩意!”
儿子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抱着老栓的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老栓看到眼前的尸体,顿时两眼一黑,差点晕倒过去。
老栓慢慢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尸体,他想摸摸,却又不敢。
尸体已经僵硬了,轮廓那么瘦小,比离家时瘦了太多。
尸体上刺目的鞭痕,让老栓的心揪痛。
一名管事的走到老栓面前说道。
“你婆娘前几日得了恶疾,主家看她可怜给她请了大夫,谁知她命不好,没熬过去。”
“请大夫花了五百钱,这钱你得给。”
老栓都愣住了,他当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被欺负都已经成了习惯。
可是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跟主家辛辛苦苦的干了两年活,结果到头来,人不明不白的死在主家。
不仅得到不到一个解释,现在还要倒欠主家五百钱。
“哪有你们这样……”
老栓的话刚出口,管事的就冷哼一声。
院里立即跑出两名家丁,不由分说的对着老栓就是‘哐哐’两脚。
将老栓直接踢倒在地。
管事的才懒得听老栓的道理,在他看来那些道理毫无意义,直接问道。
“有没有钱还?!”
老栓捂着胸口,摇了摇头。
管事的仿佛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一挥手立即跑出来两名家丁,将一卷文书递放在老栓面前。
拿起他的手,就往上面摁了手印。
“没钱就拿你这对儿女抵账,等他们十四岁就送来府上为奴。”
“现在赶紧背着你婆娘滚出去,等会还有人要送柴火进来,挡着路了,就扒你的皮!”
老栓麻木的从地上爬起来,背着自家婆娘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步步走出这吃人的坞堡。
麻木的眼里,终于流下了泪来。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不就是借了三十升米,怎么把老婆的命借没了。
还要搭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一双儿女。
一路上两个孩子的哭声,伴随着凄凉的风,割得老栓的心生疼。
老栓回到家里,弄了一卷草席,在郊外挖了一个浅坑,将婆娘给埋了。
望着缸里的半缸粟米,这是老栓和孩子们省吃俭用半个月才省下来的。
就想让婆娘回家能吃上一顿饱饭。
老栓将半缸粟米全都煮了,今天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饱饭。
吃饱了,一家人好整整齐齐的上路。
看着两个吃得狼吞虎咽的孩子,老栓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娃,别怪阿爷心狠,你们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不知道还要吃多少苦,不如就随着阿爷阿娘一起走,咱们一家下辈子,当啥都别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