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船,在江屿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第六十九天在极度的希望与失落交织中度过,而第七十天的黎明,带来的并非往日的平静,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未来道路的抉择的重量。
“漂流瓶计划”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可以无限期推迟的备选项,它被那艘远去的船强行推到了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上面,刺眼而不容回避。江屿知道,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否则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内耗。
他试图用最理性、最冷酷的方式,来权衡天平的两端。
留下(维持现状):
优势:
安全(相对): 拥有坚固的洞穴庇护所,完善的防御体系(物理与心理),熟悉的环境和潜在威胁(大猫等)的行为模式。
稳定: 建立了相对稳定的食物来源(农业、渔业、采集),拥有丰富的储备,能够应对季节性变化。
掌控感:对这片领地拥有高度的掌控和经营能力,生活有规律,甚至发展出了“孤岛美学”和哲学思考,精神世界相对充实。
情感羁绊:与毛球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与周边生态形成了微妙的共存关系。
劣势:
永久隔绝的可能:可能永远失去回归人类社会的机会,孤独终老于此。
未知的长期风险:疾病、意外、随着时间推移可能出现的新的不可测威胁(气候剧变、新的强大掠食者等)。
文明印记的消磨:长期与世隔绝,可能导致语言能力、社会性思维乃至部分现代技能的逐渐退化。
深层的不甘:那艘船的出现,像一根刺,会永远扎在心里,提醒他曾经离希望如此之近却又失之交臂。
离开(投放漂流瓶,并准备后续可能):
优势:
回归的希望:尽管渺茫,但存在一线重新融入人类社会的可能性。
终结不确定性:主动采取了行动,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努力过,可以减少未来的遗憾。
潜在的救援:万一瓶子被发现并被重视,可能迎来救援。
劣势:
极高的不确定性:瓶子可能永远无法被人发现,可能被海浪打碎,可能被海洋生物破坏,可能漂流到无人区。
暴露风险:瓶子传递的信息,万一落到不怀好意者手中(虽然概率极低),可能带来未知风险。
心理冲击:投放后漫长的、可能毫无结果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对现有生活的颠覆:一旦开始期待救援,现有的稳定生活和心态可能会被打破,变得焦躁不安。
毛球的未来:如果救援真的到来,他几乎不可能带走毛球。与这个亲密伙伴的分离,将是巨大的痛苦。
江屿拿着烧黑的木棍,在一块平整的树皮上,写写画画,列出这些利弊。他像一个面临重大战略决策的指挥官,试图用逻辑和数据分析来驱散情感的迷雾。
然而,他发现这很难。理性上,留下的优势似乎更多,更可控,风险更低。但情感上,那艘远去的船,像一声来自故乡的呼唤,勾起了他对亲人、朋友、现代社会一切便利与喧嚣的深切怀念。那种深植于人类基因中的社会性归属感,在长久的压抑后,猛烈地反弹着。
他看着在脚边打盹的毛球,心中一阵刺痛。如果选择投放瓶子,就意味着他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未来某天可能离开的现实,那么与毛球的分别,就成了一个迟早要面对的、残酷的结局。
“毛球啊毛球,”他轻声叹息,“你说,咱们是继续在这儿当逍遥自在的‘岛主’,还是去赌那个万一能回家的机会?”
毛球当然无法回答,只是在睡梦中动了动耳朵。
整整一天,江屿都处于这种反复的权衡和内心的拉锯战中。他去做日常的农活,心不在焉;他去检查鱼篓,收获了什么也引不起太多兴奋;他甚至爬上了望塔,但目光不再专注于观察威胁,而是更多地投向那片吞噬了希望也承载着未来的大海。
傍晚,他坐在篝火旁,再次拿出了那个绿色的玻璃瓶。他拔掉木塞,取出里面那卷用赭石墨水仔细书写着中英文信息的树皮信。信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身份、航班(模糊)、岛屿特征、生存状况、求救信息……
他反复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或者找到放弃的理由。
最终,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投放漂流瓶。
不是因为理性分析显示这是最优解(事实上,理性的天平或许更倾向于留下),而是因为,他无法忍受那艘船带来的希望破灭后,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只是被动等待下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偶然”。他需要一种主动的姿态,哪怕这种主动的成功率低到令人绝望。
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为了对抗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他将树皮信小心翼翼地卷好,重新塞回瓶子里。这一次,他用融化的树脂混合木炭,仔细地密封了瓶口,确保其尽可能的防水和牢固。他还额外放入了一小片打磨光滑的、带有他“JY”刻痕的骨片,作为更具体的身份证明。
做完这一切,他将密封好的瓶子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其中承载的、无比沉重的希望。
他没有立刻去海边。他决定,明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海面时,再去完成这个仪式。今晚,是他与“留下”这个选项,做最后告别的夜晚。
他拿出飞机蒙皮,刻下第七十道痕迹。刻痕深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旁边,他画了一个人,手中捧着一个绿色的瓶子,站在海岸边,面向初升的太阳。人的脚下,是代表孤岛生活的简笔画,而瓶子的方向,则指向广阔无垠、带着问号的大海。
第七十天,经过整日激烈思想斗争,理性权衡留下与离开的利弊,最终情感与主动抗争的意志压倒理性计算,决定投放漂流瓶。并非因胜算大,而是无法忍受希望破灭后的纯粹被动。完成瓶子最终密封,定于翌日清晨执行。此为孤岛生涯重大转折点,心态从长期定居转向保留回归可能性的战略调整。
他收起金属片和那个密封好的瓶子,感觉自己的命运,仿佛也随着这个决定,被一同封存在了那小小的绿色玻璃之中,交给了喜怒无常的大海。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