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湖乡的清晨总裹着层薄雾,徐慎到工艺厂时,刚过七点半。抬头就看见木制车间的老李蹲在车间门口,手里攥着张纸。
“李师傅,来这么早?”徐慎走过来。他跟老李算熟,老李是领班老周招过来的头一批工人,技术也是相当不错,就是家里遭罪,老婆身体弱,今年年初儿子小磊又查出了白血病,化疗钱跟流水似的。徐慎也体谅他,每月都给他多预支半个月工资,还私下给他塞过两次钱,每次老李都红着眼圈要写欠条,他都给推回去了。
老李听见声音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纸攥得更紧,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比哭还难看:“徐、徐厂长,您来了。”他顿了顿,把纸往前递了递,“这有份木材进货单子,得您签个字才能走账。”
徐慎接过来,视线扫过上面的内容,是木材进货的单子,下面的“部门负责人”栏已经签着老周的名。
“老周呢?”徐慎随口问。按规矩,木材进货单向来是领班老周一手管,最后才递到他这签字,老周今儿怎么没自己来?他指尖在老周的签名上蹭了蹭——老周有个习惯,签完名总爱在右下角画个小勾,说是怕人仿冒,他看了看的确是老周的签名没错。
老李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低了点:“周班长……今儿早上家里有事,临出门前把单子塞给我,说让我务必找您签了,下午木材行就要结款,晚了怕人不送货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支钢笔,笔帽都没拧开,手还在抖,“您看……要是没问题,就签了?”
徐慎又把单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皱了皱眉,不是不放心,是觉得老周办事向来周全,今儿怎么这么急慌?但转念一想,老周家里确实也有难处,他老娘瘫痪在床,指不定是今天老太太又犯病了。
“行,我签。”徐慎接过钢笔,拧开笔帽,笔尖在“厂长审批”那栏顿了顿,抬头又看了老李一眼——老李正盯着他的手,额头上渗了层细汗,连呼吸都放轻了。徐慎心里莫名有点发紧,但也没多想,只当是老李急着交差,低头一笔一划签上自己的名字:“徐慎”。
签完把单子递回去,老李接得飞快,说了句“厂长,那我回去干活去了。”转身就往木制车间跑。
徐慎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只当是老李急着回去干活,摇摇头进了办公楼。工艺厂最近接了笔县里的订单。进了办公室,他先把生产报表翻了翻,又给县里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交货的时间,一忙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徐慎刚准备去厂里食堂吃饭,就看见老李拎着个布包从木制车间出来,脚步匆匆往厂门外走,徐慎喊了他一声:“李师傅,你不吃饭了?”
老李身子一僵,没回头,只摆了摆手,声音含糊:“不、不吃了,家里还有事,我要回去一趟。”说完步子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厂门,布包紧贴在怀里,跟揣着什么宝贝似的。
徐慎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又皱起来。老李平时再急,也会在食堂打饭带走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今儿怎么慌成这样?但也只是闪了个念头,徐慎摇了摇头就往食堂方向走。
老李并没有回家。
他出了工艺厂,沿着乡道往南走,脚步发沉,怀里的布包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包里没别的,就揣着十张空白的纸——跟早上让徐慎签字的进货单是同一种纸,独属于白湖乡工艺厂的纸,每张纸的下端,都工工整整签着“徐慎”两个字。
老李虽然是个木匠,但平时爱好写字。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他还有一个特殊的技能,模仿别人的笔迹分毫不差,即使是本来人也看不出多大的差别。
老李走着走着,就到了乡卫生院门口。隔着铁栅栏,能看见住院部三楼的窗户。他儿子小磊就在那间病房里,昨天护士又催了,说再不交三千块化疗押金,就只能停药。他老婆昨天晚上坐在床边哭,说“要不咱不治了,别拖累你”,他当时就红了眼,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胡说!儿子是我的命,砸锅卖铁也得治!”
可锅碗瓢盆早卖光了,家里的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能凑的都凑了,还差一千多。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昨天下午,有个人找着他了。
那个人在他家门口堵着他,笑得眯起眼:“李师傅,听说你儿子生病急着用钱?我能帮你。”
老李当时就警惕了:“你想干啥?”
“不难,”那个人轻声说,“你找机会弄十张徐慎的签名,一张一百块,十张就是一千。够你儿子交半个月押金了吧?”
老李当时就想拒绝,徐慎是好人,帮过他很多次,他怎么能做这种事?可那个人接着说:“你别跟我装硬气,你儿子什么情况我都知道?再拖下去,神仙都救不了。没有钱,你儿子就只能等死。”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死穴。
现在他揣着这十张签了名的纸,往乡尾的一个偏僻小饭馆赶,那个人约他在那见面。走到小馆门口,老李往里面张望了一圈,靠窗的位置坐着个人,正是上次那个人。徐慎如果在这里的话,肯定无比熟悉,这个人就是吴思远。
吴思远看见他,抬手招了招,声音不大:“李师傅,这边,我等你半天了。”
老李掀开门帘进去,店里就他们俩,老板在里间洗碗。他在吴思远对面坐下,怀里的布包攥得死紧,手还在抖。
吴思远把桌上的一杯茶推过去:“喝口水,别紧张。东西带来了?”
老李没碰那杯茶,喉结滚了半天,才小声问:“你、你要徐厂长的签名干啥?你可别害他……他是个好人,上次我儿子住院,他还塞给我五百块,说别耽误孩子……”
“好人?”吴思远嗤笑一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节奏又快又急,“好人能当饭吃?能救你儿子的命?”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点,眼神里透着阴狠,“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要知道,一张签名一百块,十张一千,一分不少你的。你儿子还在医院等着吧?再晚点,护士该把床腾出来给别人了。”
老李的脸瞬间白了,他想起昨天离开病房时,儿子拉着他的手说“爸,我不疼,你别着急”,想起老婆红着眼圈说“押金就差一千了”。他手心里全是汗,把布包往桌上一放,慢慢打开,十张空白纸露出来,下端的“徐慎”两个字格外扎眼。
吴思远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去拿。
老李猛地缩了缩手,他盯着吴思远的脸,声音发颤:“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害徐厂长?你要是害他,这钱我不要了,纸我也拿回去。我就算去卖血,也不能做这种缺德事!”
这话一出口,吴思远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收回手,靠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口,烟圈慢悠悠吐在老李脸上。“随便你,”他冷笑一声,“我没逼你。你现在就可以把纸拿回去,就当咱们没见过面。徐慎还是你的好厂长,你儿子呢……”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声音,“就等着停药,等着……”
“别说了!”老李猛地喊了一声。里间的老板探出头看了一眼,被吴思远瞪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去。
老李的眼泪“唰”就下来了,他想起儿子苍白的脸,想起老婆哭肿的眼睛,想起护士催款时冰冷的语气——徐厂长是好人,可好人救不了他儿子的命。他咬着牙,把桌上的十张纸往吴思远那边推了推,推得又快又狠,像是在推掉自己最后一点良心。
吴思远这才笑了,拿起纸,一张一张数,数完了揣进怀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他把钱往老李面前一扔,“啪”的一声响。
“一千块,数清楚。”吴思远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拿着钱,去给你儿子治病吧。今天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别跟人说,也别跟徐慎提,不然你知道后果的……”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威胁谁都懂。
老李盯着那沓钱,手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拿起来。他把钱塞进怀里,紧紧贴着心口,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
“行了,你可以走了。”吴思远挥了挥手,跟赶苍蝇似的,“记住我的话,少管闲事,好好救你儿子。”
老李没说话,站起身,低着头往外走。掀开门帘的时候,风灌进来,吹得他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没回工艺厂,也没回医院,就沿着乡道漫无目的地走,怀里的钱烫得他心口发疼,像揣着团火,要把他的良心烧得干干净净。
吴思远看着老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立刻收了起来。他从怀里摸出那十张签了名的纸,一张一张摊在桌上,指尖划过“徐慎”的签名,又从怀里拿出徐慎在乡政府办公室签名的文件,对比了空白的纸上签名看了看,果然一摸一样。
他心里一阵狂喜,拿起纸揣进怀里。脚步轻快,之前的阴狠全换成了得意——光靠徐慎和吴玉娟那几张暧昧照片,想把徐慎拉下来,还不够,马乡长如果真的想要保徐慎,这件事可能就会被压下来。
他本来想把照片递到乡党委去,可转念一想,这种照片顶多让徐慎受点处分,赵长河真的会为了吴玉娟和马德贵翻脸还未可知,想把徐慎从厂长的位置上拉下来,想让徐慎从乡政府办公室滚出去,想让徐慎滚回青山村还差得远。
现在好了,签名有了,照片也有了,再伪造几份偷税漏税、私吞公款的材料,徐慎这次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吴思远租的房子在乡政府东边,他把桌上的东西扒拉到一边,腾出块地方,从怀里摸出那十张签了名的纸。
首先要伪造的,是材料清单的明细表。这次徐慎工艺厂县里的单子,也是吴思远托人下的单,为了就是知道白湖乡工艺厂的生产数据和材料清单。
写完明细表,他又拿起第二张纸,伪造“情况说明”,写“因厂内资金周转困难,经厂长徐慎同意,暂欠缴部分税款,待产品销售后补缴”,落款处正好对着那张纸上徐慎的签名,看起来就像徐慎亲自写的说明。
接下来是私吞公款,这才是杀招。他在“收款人”栏瞎编了个名字,“审批人”栏正好是徐慎的签名,下面还加了行小字:“现金支付,已结清”。
他连着写了三张这样的支付凭证,这样一来,徐慎“虚列进货款、私吞公款”的证据就全了——签名是徐慎的,日期能跟厂里最近的进货记录对上,金额又比正常价高,任谁看了都得信。
写着写着,吴思远就笑出声了,越笑越大声。他拿起一张伪造的支付凭证,对着光看——徐慎的签名在尾端,他仿佛已经看见徐慎被县纪委的人带走。
“徐慎啊徐慎,”他拍着桌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是厉害吗?你不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吗?这次我看你怎么死。”
这时吴思远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吴思远接起电话不耐烦的问“谁?”
“我,吴玉娟”电话那头传来吴玉娟的声音。“你说今天举报徐慎生活作风问题,怎么没动静?发生什么事情了?”
“嗨,是玉娟姑娘呀,放心我不是怕照片不能完全置徐慎于死地吗?我又想到一个办法,双管齐下这次一定要让徐慎翻不了身。你就等着明天看好戏吧。”吴思远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毕竟吴玉娟是赵长河的外甥女。
“好,我就等着看什么好戏,你千万别让我失望,不然你知道后果的……”吴玉娟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
徐慎完全没意识到,一张针对他的大网,已经悄悄收紧了。吴思远拿着伪造好的材料和照片,正往县里赶;吴玉娟放下手里的手机,正咬着牙盯着他的背影。